他想把刀拿回来,不过刚刚伸手,整个石室内忽然起了变化。先是有了一点光,冲破了满室的黑暗,这光不像是烛火,冷冷清清,更像是漏下的一点月光。但九重塔已经深埋湖底地下,怎么可能有月光照破室内?谢逢殊抬眼,四周的场景也变了,不再是一间石室,而是朦朦胧胧如同画境。谢逢殊一愣,随即想起——九重塔内,易见心魔。我居然有心魔吗?他茫然地抬头看去,画境变幻,先是无边风雪,孤崖绝壁,又是万朵山花,绚丽如火。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在谢逢殊眼前闪现,耳边也充斥着人声。他眼前先出现了一个褚袍白发的老头,拎着葫芦酒壶,脸上醉得通红,笑呵呵地冲他道:“傻徒弟,还不过来。”老人身旁是一位木簪乌发的女子,一身月白色衣裙,笑吟吟地看过来,如同在哄小孩似的温声道:“小师弟,回家啦。”再接着是一袭黑衣的嘲溪,他脸上没戴面具,容颜俊朗,偏偏带着不耐的神色,凶巴巴地道:“蠢死了,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吗?”谢逢殊怔怔地看着,忍不住朝三人走了一步,可偏偏此时,他们的身形又慢慢淡去了,变成连绵飞雪,霜白僧衣。绛尘于大雪之中抬眼看过来,语气缱绻温和。“谢逢殊,过来。”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前世了第40章 前尘1须弥山绵延千里,奇峰众多,其中前山唤作明镜台。明镜台山分两面,一面翠柏参天,满山青松绿萝如壁如玉;一面却只有数以万计及人腰高的山茶,花红似火如霞,漫山遍野,从山顶一直开到山脚,犹如烈火染霞倾泄而下。山脚处是一面湖泊,澄如明镜,风过无波。山花之中,有三人的身影慢慢从山脚湖边而来。打头的是个姑娘,最多二十出头,一身月白色衣裙,身材高挑,满头乌发用一只浅色的木簪半绾,本该是灵动温婉的模样,偏偏清丽的眉蹙起,恨铁不成钢地对着旁边的人絮絮叨叨。“早说不要贪玩不要贪玩,又跑到哪里去了,弄了这一头一脸的灰,师父看到又该罚你们不许吃饭了,到时候别求我偷偷给你们送吃的……”被她一连串话压得抬不起头的是一位少年,不过十**岁,一身绯色衣袍如同烈火初燃,头发用同色的发带高高束在脑后,只不过有些松散了,还有几缕散碎的顶在头顶,被山风吹得摇摇晃晃。他听着对方这一串,有些委屈似的抬头瞅了身后一眼,小声道:“是嘲溪带我去的,说带我捉鸟去——”他还没说完,身后就有一巴掌拍在了他头上,把那几根迎风而舞的呆毛压下去了,同时响起的还有身后清亮的嗓音。“没大没小,叫师兄!”红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黑衣男子,撇撇嘴道:“你就早我一天化形。”“一个时辰也是早。”“我一百年就化形,还比你少用两百年呢!”“反正是我先成的人身,先开口叫的师父,谁叫你生得晚?”“行了行了。”绥灵忍无可忍,这么幼稚的话她已经听了一百多年,只觉得再多听一句就要折损十年的修为。她用手轻轻点了点眼前人的额头:“谢逢殊,你是不是傻,他让你去你就去啊,他一肚子坏水你还不知道吗?”这**后的嘲溪也不乐意了,嘟囔道:“谁一肚子坏水啊,谢逢殊才一肚子坏水,说是一起捉鸟,自己躲树底下睡着了,叫都叫不醒……”“你也闭嘴吧。”绥灵平日性情温婉,唯有被两个小兔崽子逼急了才会隐约显出点脾气,见她这副样子,两人都不敢再出声。绥灵见状又叹了口气,伸手把谢逢殊脸上沾着的一点泥轻轻擦去了。“去了一天,捉到什么了?”谢逢殊乖乖由得师姐擦脸,一边含含糊糊地道:“什么也没捉到,嘲溪太笨啦,只掏到几枚鸟蛋。”说着,他一掏衣袖,拿出来四个黑白花色的鸟蛋,鸟蛋仅仅和拇指差不多大小,他还得意扬扬地道:“一共四个,师父、师姐、嘲溪还有我一人一个。”绥灵哭笑不得,轻拧了一把他的耳朵:“少给我来这套。”话虽这么说,她的气还是消了不少,带着两个不省心的师弟往家赶。等穿过重重似火山花,三人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棵苍翠挺拔的梧桐树,树冠遮天蔽日,高可触天,树桩盘踞山头,粗壮得吓人。谢逢殊低眉顺眼地跟了一路,此时才凑过去闻了闻那棵树,直起身道:“全是酒气,师父是不是又喝醉啦。”嘲溪凑也凑过去闻了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肯定是。”绥灵懒得管他们,抬手施了个诀,霎时间,三人面前忽得升起一层淡淡的白雾。三人穿过那层薄薄的雾气,刚才还空旷的山野之中出现了一处院子,周围用竹篱围着,上面爬了些绿萝,院中有三四间屋舍。谢逢殊先推开了院门,率先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声:“师父,我们回来啦。”片刻之后,最中间那间茅舍的门发出“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和开门声一齐传来。“小兔崽子,回来了!”三人一起看过去,眼前的人须发皆白,一身深色短打,手中拎着一坛酒,酒坛子看起来轻飘飘的,估计已经空了。见到三人,老头哼了一声,问:“又跑哪去了?让你师姐找了一天。”谢逢殊赶紧卖乖,把那几个鸟蛋献宝似的拿出来:“给师父掏鸟蛋。”吕栖梧本想好好教训教训这几个随处乱跑的泼猴,冷不防自己的小徒弟这么一卖乖,那双比山间林鹿还灵动的眼睛愣是把他的长篇大论噎回去了,他只得转头教训后面的嘲溪。“带着你小师弟乱跑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出了事怎么办?”嘲溪老老实实被训了一顿,其间还抽空瞪了一眼十分没义气的谢逢殊,谢逢殊冲他做了个鬼脸,转头问吕栖梧:”师父,最近怎么了?”吕栖梧带着三位徒弟进屋,一边道:“山间灵物给我传信,须弥山中突然来了个和尚,就在明镜台百里之外。”谢逢殊从来没下过山,对人间的概念都来源于吕栖梧的藏书和几人的口述。他转头去看绥灵,小声问:“师姐,和尚是什么?”绥灵还没答话,嘲溪先冷哼一声:“就是大魔头,专吃妖怪,像你这样刚刚刚化形一百多年的小妖怪,一口一个,牙都不用剔。”“你就比我早一天吧?”又开始了。绥灵有些头痛,好在吕栖梧打断了两人:“总之离后山远点,小心被人捉去了,打回原形。”打回原形这四个字确实吓人,几人不再吵闹,乖乖答了声好,吕栖梧满意地点点头。“吃饭。”吕栖梧就是明镜台山顶的那棵梧桐,修炼近千年,是须弥山境内资历最老的大妖,曾有西去的凤凰于树栖息,于是吕栖梧也沾上了一点仙缘,不再是单纯的妖修,或许有朝一日还能飞升。不过……谢逢殊看着眼前啃骨头啃得满面油光的老头,一点也不仙风道骨,实在看不出来能飞升的样子。虽说已经有许多菜,吃晚饭的时候谢逢殊还是庄重地把四颗鸟蛋分了,吕栖梧和绥灵不忍拂了小孩的一片好心,顶着谢逢殊灼灼的目光吃了蛋,还都夸了一句“味道极好”。塞牙都不够的东西,也不知从哪里尝出来的味道。嘲溪白眼快翻上天了,把自己那颗随手一揣,凶巴巴道:“吃饭!”等吃完了饭,吕栖梧又捧了坛酒,躺在竹椅上看三个徒弟练功。三人之中,最早拜师的是绥灵。她原形是须弥山的白狐,还没化形时就因大雪差点被冻死在明镜台,被吕栖梧捡了回来,取了名字。吕栖梧后来又捡了刚有灵识的小蛇,取名嘲溪。至于谢逢殊,吕栖梧修炼了千百年,居然没看出来谢逢殊的原形是什么。当时正是初春,吕栖梧出门遛弯,刚走到山脚,就看见了明镜台的山湖湖边一颗莹白的蛋。不知道物种,其间精魂微弱,却连绵不断,应该快有灵识了。捡一个也是带,捡两个也是养。吕栖梧反正闲的无聊,拎起蛋溜达溜达着抱回去了,一养就养成了现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八蛋。还是没人能看出来谢逢殊的原形是什么,只知道他像个娇里娇气的公子哥——刚练功两个时辰,谢逢殊便把手里的长刀往地上一插,道:“不练了,明天再练。”吕栖梧眼睛一瞪:“练功最忌半途而废,你师兄师姐不是还练着吗?”“师姐练的是法术,嘲溪练的是鞭子,只有我的最重,所以我比他们累得快。”谢逢殊歪理一套接着一套,蹭到吕栖梧身边,“师父,明天再练吧,我手都抬不起来啦。”他嗓音清亮,又带着一分少年人独有的温软,吕栖梧咳了一声,万分严肃地道:“那就都早点休息吧,明日再补半个时辰。”可见谢逢殊的娇气来得不是毫无缘由,小王八蛋上面必然有个没什么原则的老王八蛋。屋舍共有三间,吕栖梧独住一间,绥灵独住一间,谢逢殊和嘲溪一起住一间。两人都不是讲究的人,屋内除了两张床一张桌便无长物。谢逢殊爬上床时,对面的嘲溪已经睡下了。谢逢殊躺好,不知为何心里还想着师父今天说的和尚。他转头看向对床,小声喊道:“嘲溪?”嘲溪眼睛都闭上了,半晌才懒懒答了一声:“嗯?”谢逢殊才不管他的态度,翻了个身问:“和尚真的那么可怕吗?”“可怕。”“和尚长什么样子?”嘲溪哪知道,索性胡说八道:“青面獠牙,丑。”“他来须弥山做什么?”“我怎么知道?”嘲溪终于睁开眼,“来捉妖吧。”谢逢殊叹了口气,一脸苦恼:“山里的山楂快熟了,我还等着去摘呢。”嘲溪憋着笑“嘁”了一声:”胆小鬼。”谢逢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气冲冲地道:“我才不是胆小鬼。”“不是你吓成这个样子?”嘲溪斜了他一眼,故意道,“放心,师兄会照看好你的,绝对不会让你被和尚吃掉。”谢逢殊气得脸都红了,不再和对方说话,躺到床上气哼哼地嘟囔:“不就是和尚吗?”嘲溪只当他还在发牢骚,没再管他。谢逢殊把头蒙在被子里,心里默念道:不就是和尚吗,我才不怕他。作者有话说:师姐的衣服改成了月白,否则小谢红色,师姐碧色,嘲溪黑色,明镜台非主流组合横空出世。第41章 前尘2正是半晚时分,红日低垂,山林暮色。谢逢殊一个人行走于林间,一袭红衣分外显眼。他是吃了饭偷偷溜出来的,一来他偷懒不愿意练功;二来他对嘲溪说他是胆小鬼这件事耿耿于怀,于是胆大包天,非要去见一见那个吃妖怪的和尚。须弥山形广阔,等谢逢殊走到后山,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林间起了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谢逢殊越走越慢,一边四处张望,生怕哪里突然出现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可惜除了偶尔窜出来的山鸡野兔把他吓了一大跳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确实是有些心虚——从未涉足人间,仅有的一点对须弥之外的世界的了解全来自师门其他人下山后给他带回来的话本和他们的口述,其中吕栖梧爱说大话,嘲溪老喜欢吓唬他,只有绥灵靠点谱,况且须弥精怪不多,还全是些兔子精梅花鹿之类的小妖,有个风吹草动跑得比自己还快。一言蔽之,谢逢殊化形两百多年,没见过什么吃人的大妖,也没见过能吃妖怪的和尚。眼见着天要擦黑,谢逢殊心想回去算了,又觉得就这么无功而返嘲溪不知道会怎么取笑他,索性漫无目的地在林间兜兜转转。待他走到林间深处,眼前忽地出现了一棵古树。和师父那棵郁郁苍苍、青叶如碧的梧桐不同,虽都是参天巨树,眼前这棵树繁花如雪,重重叠叠,几乎遮挡了半个天日,山风一过,花瓣似飞雪而下,落了满地。谢逢殊第一眼便被这满树的花吸引了目光,怔怔看了半晌,再转头,才发现树后有座小院子。院子不大,朱墙褐瓦,看起来有些陈旧失色。谢逢殊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人居住,他走过去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这应该是那个和尚住的地方。这么一想,谢逢殊站在原地思考了许久,到底是好奇压过了那点害怕。围墙有些高,谢逢殊掠足翻身上墙,确定院子里没有人以后才小心翼翼地在墙顶坐了下来。院子两旁都是青竹,郁郁葱葱,院中青石铺地,尽头是一间屋子,门窗紧闭,看来没有人。虽然如此,谢逢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敢进去。万一那个和尚阴险狡诈,在里面设了什么陷阱,就等着捉妖怪呢?他这么想,把跃跃欲试的脚收了回来,在墙上蹲了半晌,还是决定先回明镜台再说。谢逢殊打定主意,于是起身一掠,从墙上跳了下来,还没等站稳,转身便直接撞进一个人的怀抱。素白的僧衣扑了谢逢殊满脸,一起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有些像这山间的古松,却又少了一股涩意,只觉得清冷绵长。谢逢殊一抬头,正对上一副清冷的眉眼。谢逢殊一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觉得这人真是……好看极了。他没见过多少人,原来觉得天下第一好看的人就是自己的师姐,眼前这个人居然比师姐还好看一点点。谢逢殊退后一步,从对方身上下来,对于撞到人怀里这件事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还留在对方脸上,他小声问:“你是谁啊?”或许是误入林间的凡人,以前不是没有过先例。如果是这样,自己可以把对方送出去。谢逢殊这么想,又问道:“你在这干什么?”接着,他看见对方轻轻皱了皱眉,答:“我住这里。”他的声色低沉悦耳,谢逢殊一时有点发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人说他住这里!这是师父他们说的那个青面獠牙,专吃妖怪的和尚!谢逢殊“腾”一下倒退出去好远,可惜身后是墙,退不到哪去,谢逢殊又想去拿刀,一伸手,腰间空空荡荡。此时他才想起,自己的刀好像忘记在家里了。眼前和尚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脸上,谢逢殊急得头上都快冒汗了,偏偏又不服输,抬起头恶狠狠地开口:“我警告你,你要是吃了我,我师父和师兄师姐一定不会放过你的!”绛尘:“……?”谢逢殊极力想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偏偏顶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声音里还带着少年的清亮。“你要是识相点放我走,我就不和师父他们告状了,你想在这住就在这住吧。”……这还是个“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山大王。绛尘无言了片刻,开口想叫眼前人的名字,又想到一世轮转,忘断前尘,何况已经是数万年之后,对方应该早就不叫应龙了。于是他只看着对方,开口道:“我不会吃你。”他想了想,干脆又补充了一句:“我不吃妖怪。”谢逢殊闻言,先是将信将疑地朝对方看过去,想看对方是不是在说谎。但眼前的人神色平和,并不像是在骗人。谢逢殊又想到嘲溪原来还和自己说和尚都是青面獠牙,大概又是在骗他玩。早晚要按着嘲溪揍一顿。谢逢殊稍微放下心来,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绛尘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稍稍后退了几步,让人从墙根底下出来。谢逢殊走出去几步,站到树下,又回头确认什么似的:“我真的走了?”此时绛尘却道:“等一等。”谢逢殊按捺住了头也不回蹿进山林的想法,乖乖站在原地,一边在心内安慰自己:没事,反正我跑得快,他不一定追得上。绛尘不知道谢逢殊心中所想,他推开庙门走了进去,片刻之后,又重新返回门外,手中多了一盏灯笼。灯笼不过半臂长,四四方方的,显得小巧朴素。烛光透过白纸,照亮他的眉眼。他把灯笼递给谢逢殊。“天黑山深,留着照路。”谢逢殊一愣,接过灯笼握在手中,才惊觉已经是夜色四合。见不到自己,师姐估计要急疯了不可,师父肯定又要骂人。想到这,谢逢殊火急火燎地冲入了夜幕之中,半途又着急忙慌地停住脚,转头看向树下的绛尘。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生怕对方觉得自己会占便宜,赶紧仰头道:“等下次过来,我会还你的。”绛尘摇了摇头:“不必了。”谢逢殊已经来不及听他说什么了,红衣隐没于黑暗之中,灯笼的烛火在他手中一晃一晃,逐渐远去了。绛尘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对方完全消失在林间。仙界的意思绛尘明白,不过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应龙转世又干出点弑仙杀神的勾当。绛尘下须弥不是为了他们,只是当年有杀应龙的因由在先,又觉得自己就算不来,仙界也会想其他办法以绝后患。倒不如换成自己,省了麻烦,比起看管应龙,只当换了一个地方修禅。但他未曾想到,应龙转世之后前尘皆消,居然成了眼前这个恣意灵动,无拘无束的少年。轮回之后,前尘皆忘,昔日的血海深仇,万般苦楚,就如同真的可以消散得一干二净了似的。林间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之时,绛尘收回了目光。山路难行,何况是在夜里。谢逢殊拎着灯一路紧赶慢赶,刚刚走到半道,便听见前面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谢逢殊对这声音还算熟悉,立刻转头看过去。果不其然,片刻后一条青蛇从草丛中爬了出来,看了一眼谢逢殊,便转身游了出去。完了。谢逢殊叹了口气,站在原地不动了。不消片刻,前方草木一动,一个暴怒的声音随即响起。“谢逢殊!你是不是蠢!”谢逢殊被这一声怒吼震得耳鸣,看着眼前的人撇撇嘴:“我不是回来了吗?”嘲溪几步掠足至谢逢殊身前,嗓门比刚才还大。“什么时辰了,你还记得回来!你干脆这辈子都待在外面吧!”谢逢殊自知理亏,小声道:“师父和师姐呢?”“在家等着,你还要他们半夜来找人吗?”嘲溪仔细打量了一遍谢逢殊,随后咬牙切齿,“我还以为你被那个和尚捉去吃了。”说到这个,谢逢殊猛地抬起头:“你骗我!”“骗你什么了?”“那个和尚不吃妖怪,长得也不丑。”“我管他长什么样子,”嘲溪戳了戳谢逢殊的脑袋,“你再乱跑,我就真的要揍你了。”他气喘得有些急,衣摆上还沾着草木灰屑,谢逢殊乖乖认错,又借口撒娇:“我知道错了,我才发现天黑,就赶紧跑回来了,连歇都没歇,都跑饿了。”嘲溪冷哼一声:“怎么没饿死你。”谢逢殊:“……”“赶紧回家!”谢逢殊不说话了,生怕再触眼前人的霉头,乖乖跟在嘲溪身后往回走。刚走出去一段路,他又听见身边的嘲溪凶巴巴地开口道:“伸手。”谢逢殊一脸茫然地把手伸了出去,下一刻,一枚黑白花色的鸟蛋落在了谢逢殊手里。是那天他一人一个,分给嘲溪那一枚。嘲溪不去看谢逢殊,只埋头往前走,一边气冲冲地训人:“再有一次你就饿死在外面吧,我绝对不会——”还没说完,谢逢殊已经蹿到了他的背上,把头埋下一通乱蹭,一边道:“谢谢师兄!师兄真好!师兄我走了一路,脚也酸了,走不动了。”“……”嘲溪忍无可忍,怒骂道,“滚下去!”作者有话说:边上班边写文,基本处于有时间就写,什么时候能写完就发的状态,所以更新时间很随机,只能保证一周一万,不用刻意等,很抱歉~第42章 前尘3那天谢逢殊被嘲溪揪着后领抓了回去,又被绥灵和吕栖梧一顿痛斥。绥灵还好,她虽然生气,却从来见不得谢逢殊服软撒娇;吕栖梧被谢逢殊围着喊了半天的师父,看他又是耍赖又是认错,最后还是让谢逢殊挑了足足十天的水,每日山脚山顶反复来去,嘲溪也不帮忙,叼根狗尾巴草躺在山花丛里笑话他。谢逢殊本来就累得够呛,见状干脆利落地把木桶扔在一旁,一屁股在嘲溪身边坐了下来。嘲溪剑眉微挑,翻身坐起:“水缸还没满呢,还学会偷懒了?”“谁偷懒了。”谢逢殊往半坡上一躺,整个人隐没在重重山花之中,“我就歇一会儿。”嘲溪在一旁悠悠道:“随便你,反正要是等傍晚还没挑完水,你练功的时辰又要加了。”谢逢殊也不起来,躺着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嘲溪,对方背光而坐,容颜深刻分明,显得有些凌厉,他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后山那个和尚。对方脸上并没有嘲溪这样锐意明朗的神色,平和似明镜台的湖泊。“那天我去找你们说的和尚去了。”“我知道。”嘲溪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他长得好看,不吃妖怪,还在你走的时候借了你一只灯笼——你要说多少遍?”谢逢殊才不理他,仰头看万里无云的浩瀚天空:“谁让你们吓唬我。”嘲溪自知理亏,他确实没怎么见过和尚,只知道凡人嘛,他们总是特别不喜欢妖怪的,何况修佛之人。可是这个和尚听起来又不像是作恶之人,嘲溪也扛不住谢逢殊每天在自己耳边念叨,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我错了行了吧,他叫什么,我改日和他道歉。”谢逢殊才想起,自己居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思及此,一下从草地上翻坐起来。“我要去问问他叫什么。”这次谢逢殊总算学乖了,先是挑完了水,又和吕栖梧说了一遍,吕栖梧喝得醉醺醺的,呼噜声震天响,正在房里睡觉。谢逢殊又跑去找绥灵。绥灵的房门关着,谢逢殊规规矩矩地敲了门,过了一会儿门便从里面开了,绥灵见是他,笑道:“怎么不进来?”“师父说了,姑娘家的房门不能随便进,师姐也不行。”谢逢殊冲着绥灵乖乖一笑,“师姐,我要出去一趟。”绥灵揉了揉他的头:“去哪?”谢逢殊如实答:“后山。”绥灵叹了口气:“去找那个和尚?”见谢逢殊点头,绥灵有些头痛,问:“你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就这么去找他?”谢逢殊答:“他借了灯给我。”绥灵看着眼前的小师弟,个子已经比自己还高了,她无话可说,只能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些。”“那等师父醒了你帮我说一声,”谢逢殊抱怨,“我不想再挑水了。”绥灵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去!”谢逢殊几步掠出院子,想了想又折回来,跑进自己的房间,从墙上取了一盏灯笼。等他到了那天的那座庭院之外,木门轻掩。谢逢殊还是没敢进去,把灯放在墙根,又翻身上了墙。院子尽头那间屋子的门半开着,大概有人在里面。谢逢殊坐在墙上等了一会儿,终于见到门被从里推开,有人从里面出来了,正是那天那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和尚。谢逢殊一下坐直了,想喊对方一句,又不知道名字,正犹豫着,对方一抬眼,已经看到了墙上的谢逢殊。绛尘在原地一顿,才走了过来,站在墙下抬首,看着墙上的红衣少年郎。“你来做什么?”要是别人被这么一问,或许会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这句话听起来挺像是委婉的逐客令,偏偏谢逢殊不觉得,还挺高兴对方主动过来同自己说话,兴致勃勃地答:“来还你的灯。”他从墙上跳下去,捡起地上的灯笼,不好意思再爬墙了,几步跨到了门边。绛尘已经拉开了门,与谢逢殊一内一外相立而视。木门厚重,绛尘只拉开了半扇,一只手握在门上,半掩不开。谢逢殊把手中的灯笼递给他:“多谢。”见绛尘把灯笼接过去,谢逢殊却没有走,他抬头看着门内的人,问:“你叫什么名字?”绛尘看着他,反问:“你叫什么名字?”若是平时,这个被师门娇宠惯了的小师弟或许会不太高兴地答“我先问你的”,但他对这个没见过的和尚太过好奇,闻言便毫不犹豫地答:“谢逢殊,我师父起的名字。”谢逢殊本来是不太喜欢这个名字的,他觉得拗口又难记,还和吕栖梧抱怨过,被吕栖梧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气哼哼地说:“你懂什么,人生在世,聚散无常,既要谢相逢,也要谢殊途。”彼时谢逢殊想了半晌,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道:“不懂,既然谢了相逢,还怎么甘心谢殊途呢?”吕栖梧被他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得拿出那套哄小孩的手法,无比玄乎地道:“等你长大了就懂了。”谢逢殊对他这从小用到大的手法十分不齿,但也没闹着要改名了。绛尘看着谢逢殊,终于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绛尘。”“绛尘。”谢逢殊跟着念了一遍,然后问,“你来须弥做什么?”看他的架势,好像就想这么和人隔着一道门槛聊天了似的。绛尘不觉得他烦,只是难免有些哑然。他与应龙数万年前见面,同样是在须弥,还是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架势,如今居然隔着一扇庙门,互报家门起来。他想了想,答:“来修禅。”谢逢殊听不懂,却觉得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好像比自己练刀更厉害一点。话还没说几句,山风忽起吹得两人衣袖纷飞,赤色与霜白在半空中相缠,谢逢殊被风一吹,觉得有些凉,终于发现站在门口聊天这件事好像有些不对味。于是他想了想,看着绛尘问:“我能进去吗?”前一段时间谢逢殊还怕对方吃了自己,现在就主动凑过来,想和对方亲近——他被吕栖梧、被绥灵和嘲溪纵着养大,娇贵意气,一片赤诚。绛尘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一侧身,让开一条路。从庙门到法堂的路并不算长,两人并肩而行,耳边是竹林因风而动的沙沙声。到法堂门口,绛尘推门而入,谢逢殊紧随其后。法堂内四面都是石壁,平滑光洁,纤尘不染。除了门口,其余三面石壁前都放了一个巨大沉木灯架,灯架置有五层灯台,比人还高,灯台上供着黑色的佛灯,简约古朴,一盏接着一盏,照得室内灯火通明。谢逢殊看呆了,隔了一会儿才道:“这是什么灯?”绛尘答:“长明灯。”法堂前放了一张矮桌和两个蒲团,桌上放了笔墨,砚台里墨迹湿润,估计是写到一半,暂时停笔。绛尘脚步不停,坐到了桌前,重新拿起笔。谢逢殊也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反而主动凑过去,看绛尘在写什么。他原本是坐在绛尘对面,可这样倒着看东西实在不方便,于是极其自觉地挪了位置,坐到绛尘旁边,继续去看宣纸上的字。这么一来,他凑得就有些近了。一颗脑袋差点蹭到绛尘脸上,一白一红衣袖相叠,绛尘闻到谢逢殊身上清爽干净的草木气息,大概是一路走来沾染上的。他靠得太近,绛尘不便写字,已经停了笔。偏偏谢逢殊还没察觉,对照着眼前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小声往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