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是什么啊?”作者有话说:*处引用《心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章肯定有不少错字,明早修。第43章 前尘4绛尘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然后答:“经书。”谢逢殊没听说过,他放下手中写满了字的纸,如实答:“我看不懂。”“你不用懂这些。”绛尘答。他把案台上的东西往旁边随手一放,谢逢殊闲不下来,又爬起来去看案台上的灯。那三座沉木案台比他自己还要高,上面的黑色灯盏一个挨着一个,灯火有明有暗,谢逢殊走动时带起一点风,墙上的烛影便一齐微微摇动。谢逢殊伸手轻轻碰了碰其中一盏,又担心绛尘生气,赶紧收了回来,转头问:“你为什么点这么多灯?”绛尘觉得自己与谢逢殊在一起讨论长明灯这件事本身就有些匪夷所思,但谢逢殊双眼在烛火映照之下透亮得像是一副琉璃珠子,此时他眼前的不是那个掀翻天地的上古巨龙,只不过是一个刚刚化形两百年不到的小妖怪。于是绛尘耐心答:“这不是我的灯。”“这世间有许多人,本心不静,妄念丛生,于是点一盏灯,希望自己脱身苦海,所求可得。”他说得有些深奥,谢逢殊听得一知半解,重新看了眼身前的重重灯火,问:“这里面有你的灯吗?”“没有,我没有什么要求的。”绛尘看向谢逢殊,“你如果有的话,我可以替你点一盏。”谢逢殊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和尚果真是个好人。但他站在灯案前冥思苦想了半晌,最后还是道:“我好像也没有,我有师父和师姐,身边还有讨厌鬼嘲溪,现在有了一个和尚朋友,有的已经够多啦。”绛尘被“和尚朋友”这个称呼一噎,转而问:“你不想飞升吗?”不管是道修、佛修、妖修,花费数百甚至上千年时间,不就是为了一朝飞升成神吗。绛尘以为谢逢殊化形的时间太短,还不知飞升是什么意思,于是十分通俗地解释道:“就是去天上当神仙。”他当初杀了应龙,终归欠他一个业果,如果谢逢殊想要成仙,自己渡化了他,算是还了果报。要是劝他来的仙界众神听到这话,估计能吓晕过去。绛尘面色淡然,只等谢逢殊的回答。“我知道,我师父是须弥山修炼最久的大妖怪,或许哪天就飞升了,其他妖怪都羡慕他。”谢逢殊有些自豪地说完,又想到吕栖梧抱着酒坛不肯撒手的样子,一时有些说不下去了,他重新坐回案台前,隔着一张桌子看着绛尘,有些好奇地问:“成仙好玩吗?”…………绛尘不知是该先回答好不好玩,还是告诉谢逢殊成仙不是玩的。他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眼前的红衣少年把手一挥:“算了,我一个妖怪都不懂,你当然更不懂了。”不太懂的绛尘:“……”谢逢殊盘腿坐在地上,背后是根柱子。他靠得不稳,脑袋摇摇晃晃:“我不想成仙,须弥山挺好的,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后山的山楂果也熟了——你吃山楂果吗,下次我给你带一点?”绛尘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就从成仙跳到山楂果上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天快黑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谢逢殊往窗外看了一眼,赶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那我下次再来找你。”……绛尘想:找我做什么?但他未说出口,谢逢殊已经推开门,风风火火地跑远了。他这次回去得早,一路穿山入林,到明镜台时天刚刚擦黑,谢逢殊穿过半山山花,看见吕栖梧背对着他坐在梧桐树下隐蔽处,身形被树干遮了大半,不知道在干什么。谢逢殊慢了下来,蹑手蹑脚地走近,在吕栖梧背后俯身贴耳问:“师父,你又在偷偷摸摸喝酒啦?”吕栖梧冷不防听到人声,吓得三魂七魄移位,手中的酒坛一歪,洒了大半。他心疼得吸了一口凉气,回头冲着谢逢殊怒气冲冲道:“小王八蛋,吓死我了!”随后又抬手重重咳了两声,道:“为师喝酒还用偷偷摸摸的吗?”谢逢殊一撇嘴:“师姐每天只让你喝一坛,你今日中午就喝过了——”他声音挺大,吕栖梧连忙把人拽到自己身边坐下,先是转头万分小心地看了一圈,又压低了声音道:“小声点,别被你师姐听见。”谢逢殊万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十分怀疑吕栖梧说自己快飞升了是骗他的。想到这,谢逢殊问:“师父,当神仙好吗?”吕栖梧抿了一口酒,舒畅地眯起眼睛,花白的胡须被山风吹动,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好啊,得道成仙,长生不老。”“那不是有天我死了,师父还在?”下一刻,吕栖梧一掌拍在谢逢殊后脑勺:“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大家都是妖怪,怎么还在乎这个。谢逢殊有些委屈,忍辱负重地问:“神仙可以吃零嘴吗?”吕栖梧:“……”“瓜子、栗子、山楂果?”“……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吕栖梧斜眼看着谢逢殊,“你是不是想吃山下的零嘴了?”谢逢殊老老实实地点头:“师姐或者嘲溪什么时候再下山?”吕栖梧看着自己眼巴巴的小徒弟,笑呵呵地把坛中最后一口酒饮尽,道:“七月初六是嘲溪生辰,初七是你生辰,生辰之前,许你们下一趟山,想要什么自己去买。”七月初六、初七分别是嘲溪和谢逢殊化形的日子,吕栖梧便把这天当作了徒弟们的生辰。谢逢殊一下来了精神,直起身兴冲冲地问:“真的?”“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人?”谢逢殊数了数日子,还有二十多天,他心满意足,在心里盘算要带些什么东西。想到一半,他突然问:“师父,和尚都吃什么?”说完他又有些不太高兴地补充:“不许说吃妖怪。”吕栖梧摸摸鼻子:“和尚吃素。”谢逢殊瞪大眼睛:“不吃肉吗?”“既不吃肉,也不能见杀生,不能见血,这些都是戒律。”吃素、怕血、怕杀生,这和对面山头的兔子精有什么区别。彼时谢逢殊还不知道除了第一条,其他对于绛尘都是形同虚设,他心中的绛尘一下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花,和对面山头那只胆小的兔子精划上了等号。这样的人,孤身一人在须弥山里,找不到吃的怎么办,遇到法力高的大妖怎么办?谢逢殊心头的责任感油然而生:自己既然是对方的朋友,当然要保护好他。绛尘并不知道自己在谢逢殊心中成了一只兔子,他只是觉得谢逢殊最近出现的频率未免太高了些。每日或是下午,或是傍晚,谢逢殊便从明镜台溜达过来,有时带一捧山楂,有时带海棠果,将衣兜塞得鼓鼓囊囊,从庙门到法堂的路上掉了一地,剩下的通通塞给绛尘。剩下的时候谢逢殊也不做什么,绛尘有时在抄经,他便趴在案台上看,时不时问一句绛尘写的是什么意思;有时绛尘禅定,谢逢殊就乖乖坐在旁边等着,等到绛尘一睁眼,他就赶紧凑过去问:“禅定完了吗?”跟着绛尘,他知道了什么叫禅定,什么叫寺庙法堂,戒律清规,所以不敢打扰他,只能眼巴巴地在旁边望着。就算这样,旁边有人这么看着,绛尘也很难定心了。某天傍晚,绛尘终于半路破了禅定,睁开眼有些无奈地看着谢逢殊。“怎么了?”今天的谢逢殊不再安静坐着,总在绛尘身旁打转,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见绛尘睁眼了,谢逢殊有些不好意思,坐到绛尘面前问:“你要不要下山?”“下山?”“七月初七是我生辰,师父许我在那之前下山一趟,本来让嘲溪也一起去,但是他说他懒得去。”谢逢殊撇撇嘴,重新抬头看向绛尘:“到时候你要同我一起去吗?”绛尘没有立刻回答,只问:“不和师姐或者师父去吗?”“他们都去过了。”谢逢殊仰头看着绛尘,“你还没去过呢。”既然是自己的朋友,当然要带上,不然一个人在山里多可怜。绛尘垂目看着他,谢逢殊面带期待,一张脸在烛光之中显得干净纯粹。绛尘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问:“哪天?”作者有话说:恋爱篇节奏比较缓,如果觉得无聊的朋友可以攒一攒。第44章 前尘5谢逢殊两百年来第一次下山,简直迫不及待,距生辰尚有十余日,已经计划好了自己要买的全部东西,又挨个去问师门里的人,有什么要带的。他要走的时候时辰还早得很,吕栖梧还在呼呼大睡,谢逢殊一通砸门也不醒,他只得转而去问别人。嘲溪还在院中练功,谢逢殊凑上去问:“你真的不去啊?”嘲溪收了鞭子答:“不去,人间太吵了。”这人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和人接触,谢逢殊已经习惯了,又问:“那你要点什么,我给你带回来?”“什么也不要,把你自己管好吧。”嘲溪瞥了一眼他的腰间,皱起眉道,“带上你的刀。”谢逢殊情绪高昂,一点也不受他影响,笑眯眯地答:“知道啦。”回房间拿上刀,又转到绥灵的住处,问她要带些什么。“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还是有想吃的零嘴?”谢逢殊扒在门框上,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师姐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带回来。”“我什么都不要。”绥灵也觉得自己这个小师弟有时候简直吵得人头疼,忍不住嘱咐道,“头一次去人间,千万不能在众人面前用法术。遇到不认识的人要小心一点,别轻易跟别人走了,买了东西就早点回来,不要逗留太久……”谢逢殊胡乱点点头,连忙答:“知道了知道了。”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多少。“师姐放心,我还有个绛尘呢。”不说还好,一个妖怪跟一个和尚结伴下山,这叫什么事啊。绥灵更愁了,谢逢殊却已经往外走了,同时大声道:“放心,告诉师父一声,我先走啦!”他昨天去找绛尘时说了今天下山,等到了庙前,对方已经站在了那棵万古春之下。万古春这个名字还是绛尘告诉他的——某日谢逢殊闲得无聊,在树下看了许久,然后道:“你这棵树的花怎么一直这么多?”绛尘也跟他一起抬头看重重堆叠的繁花,答:“这棵万古春已有七百年,五十年一开,五十年一谢,此时正是花期。”五十年一开五十年一败,那不就是整整一百年?谢逢殊瞪大了眼睛,重新认认真真万分敬佩地看向眼前的古木,又问:“那它一共有多少朵花啊?”绛尘:“……”绛尘作为古佛,虽说后来甚少露面,早些年间也是为三千诸佛讲经辩法过的,佛法难闻,但远远比不上谢逢殊说的话更让他难以接口。出家人不打诳语。绛尘沉默了许久,只能顶着谢逢殊极具求知欲的目光答:“不知道,没人数过。”好在谢逢殊三分钟热度,一会儿便过了。见到绛尘,谢逢殊露出一个松快的笑,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对方身边。“走吧,下山。”从东隅向西而行,越过两道险峰,便是一座城镇。城镇不大,却五脏俱全。街市上人来人往,饭馆酒肆,茶楼商铺一间跟着一间塞满了整条街,还有沿路叫卖的小贩,声音高昂悠长,添了许多热闹。谢逢殊初至人间,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看了,一路上头转来转去,深怕错过一点东西,因此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幸好身旁的绛尘立刻伸手拉了他一把,把人拽到了自己旁边。谢逢殊正在看摊贩吹糖人,冷不防被这么一拉,回过头才发现自己不当心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乖乖跟在绛尘身旁。绛尘也不在意,只问:“要买些什么?”谢逢殊没立刻回答,在袖中摸了又摸,掏出来一张纸,打开逐字逐行往下念。“要给师父带几坛酒,给师姐带一支木簪,给嘲溪带个生辰贺礼,还有我的果脯、瓜子、糖炒栗子、桂花糕……”谢逢殊把那一串念完,最后以一句“还有你的笔墨”结尾。绛尘听了半晌,此时乍听到自己,眉心微动,问:“我的?”“你不是每天都要抄经吗?”谢逢殊答,“那要很多纸墨的。”绛尘没有说话。谢逢殊并不懂佛教经文,偶尔问两句意思也兴致缺缺。每次见绛尘抄经,他总是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或者干脆趴在案台上睡着了。只等夕阳西下之际绛尘把他叫醒,让他回家。虽然如此,他却能记得要给自己买笔墨,绛尘没有预料到。但他只道:“从头开始买吧。”他们从街头到街尾,一家一家商铺逛过去。谢逢殊看到什么都觉得有意思,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绛尘也不着急,只在旁边看着。好不容易逛完整个街市,两人手里已经是大包小包,拎都拎不下了,谢逢殊刚才还逛得高兴,此时也苦着脸看着绛尘。“好重,抱不住了。”绛尘两手也已经满了,佛家讲求心容天地,忌讳情绪外露,他却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看着谢逢殊道:“找个没人的地方。”街上人太多,两人兜兜转转左拐右拐,终于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谢逢殊还记得绥灵叮嘱他不许在有人的地方动用法术,仔细谨慎地将周围看了一眼,才施诀将所有东西扫入袖间乾坤袋中。他松了口气,仰头看着绛尘笑道:“好了,回去吧。”两人原路折返,此时临近黄昏,夕照如金,谢逢殊和绛尘背对夕阳而行,影子时有交错。已经可以看到城门,谢逢殊伸了个懒腰,叹道:“原来下山这么累。”他一顿,又傻笑道:“但是有意思。”“哪里有意思?”“都有。吹糖人的爷爷,卖绸缎的姐姐,炒栗子的人,逛街的人,还有街口卖艺的人,都有意思。”他语气清朗干脆,带着明显的希翼与热切,是真的觉得这尘世间的一切人与物,热闹与声响都有意思。绛尘目光落在他脸上,想起天界诸神找他入世镇压应龙之时说,担心应龙魔性未除,危害生灵,请他怜悯众生。他们端坐神坛,不肯来人间看一眼,说出的怜悯众生四个字的分量还不如谢逢殊一句有意思。绛尘神色淡然无波,又想:自己这个万佛之祖不一样在大梵天坐了数万年,天上神佛一般黑罢了。谢逢殊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问:“看我干什么?”绛尘摇摇头,正欲答“无事”,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旁边的巷子里窜了出来。那人衣衫破旧,应该是许久没洗过了。他手中抱了个包裹,走得很急,似乎是没看见巷口正好经过两个人,一下撞到了谢逢殊身上。这么一撞,这人手里的包裹也散开了,竟然掉出了几叠上坟烧的黄草纸钱。纸钱散落一地,谢逢殊还以为又是自己不当心,吓了一跳,连忙边帮忙捡纸边问:“你没事吧?”对方却连头都没有抬,更没有回答,只一把抽回谢逢殊手中的纸钱,绕过他急匆匆地往城门口去。两人一道看着他走远,绛尘先收回了目光,转头问道:“没事吧?”谢逢殊先是摇摇头,却依旧眉头紧皱。他半晌才把目光从那道背影上收回,看着绛尘轻声开口。“那个人身上,好重的妖气。”第45章 前尘6绛尘也看过去,开口道:“妖气虽重,却并非自身所携,大概是个被邪祟缠上的凡人。”谢逢殊原本在忧心忡忡地看那道出城的身影,闻言又转头去看绛尘。“什么邪祟?”绛尘答:“煞鬼。”“死于荒野无法归家的孤魂野鬼,因心有郁结,聚为煞气,遇到经过的凡人便缠上去,消磨对方的元神,伺机夺舍重生。”谢逢殊愣住了,半晌才问:“那刚才那个人会死吗?”绛尘垂目去望谢逢殊,对方还不懂神色不外露的道理,一张脸上满是忧色。绛尘比谢逢殊更先感受到来人的妖气,一个侧身便轻易窥见对方的机缘因果。但他没有回答谢逢殊,只问:“你不希望他死吗?”谢逢殊立刻答:“当然不想。”绛尘道:“那便去看看吧。”谢逢殊答应了绥灵不惹事,买好东西立刻回家,但此刻他只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如果那个人真的死了怎么办?吕栖梧一直觉得自己三个徒弟天资聪颖,只要好好修炼,没准哪天就成了了不起的大妖,或是干脆成了仙。但吕栖梧也万分严肃地教过三位徒弟,修行之道在于勤学苦练,万万不可走歪门邪道,更不能害人,那样的恶妖要遭天谴,魂飞魄散的。吕栖梧说这些的时候神色无比严肃,谢逢殊也认认真真记了许多年。谢逢殊和绛尘速度不慢,出城不过片刻的工夫,已经看见了那人的身影。对方似乎慌乱得很,并未发现身后多了两个人,抱着怀中的纸钱进了山。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对方身后入山,往林间深处而去。山深林密,难漏天光,显得有些阴沉可怖。那人却只顾往前走,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树枝藤蔓绊倒。直到来到一处略微空旷的山地,他终于停了下来。于是谢逢殊和绛尘也在后面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布衣男子跪倒在地,将包裹中的纸钱倾倒在地,又全部引燃,差点烧到自己的衣服。他慌忙退后几步,又俯身不住地磕头。他磕头极重,几下便见了血,却没有片刻停下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饶了我吧,实在是迫不得已,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谢逢殊不明白眼前什么情况,只觉得周围冷风阵阵,他万分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刀,连眼睛都不敢眨。也就是这么一瞬,眼前忽地出现了变故。那堆燃烧的纸钱火势忽然变大了,熊熊烈火几乎有成人高,火焰的颜色也变成了幽幽青蓝,瞬间往男子席卷而来!男子哭号着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却哪里闪避得及,眼见就要被大火吞噬,谢逢殊来不及多想,掠足上前将人往后一拽躲过烈焰,低头再看,手中的人已经吓晕过去了。而此刻,一只苍白的手从火焰中伸出,似乎感觉不到灼火之痛,直往谢逢殊面门而来。谢逢殊只能把人往背后的绛尘那一推,大声道:“带着这人躲远点!”语毕,谢逢殊抽刀而出,一刀劈向眼前的青色鬼火。虽说谢逢殊平日里躲懒撒娇没个正形,到底是须弥大妖吕栖梧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对付一个煞鬼绰绰有余,长刀于手之时便如同变了一个人,竟然一刀劈开了眼前的火焰,火势立刻跌落,露出后面一道惨白的身形。煞鬼通身苍白,削瘦得仿佛只有一尊骨架,微微一动就能听见骨头摩擦碰撞的卡嚓声,只有一双眼睛几乎占了五官的一半,万分愤恨地盯着谢逢殊。谢逢殊丝毫不惧,只看着对方朗声道:“虽为邪祟,也不可随意伤人,你就此悔过,我饶你一命。”煞鬼发出森森冷笑,很不把眼前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里,他的声音也如同是挤着喉咙发出来的,沙哑难闻:“既然你救了那个人,我便只能用你的身躯了。”话音刚落,他猛地往谢逢殊颈间一扑,居然是想直接咬断谢逢殊的喉咙!谢逢殊意气凌云,也不闪避,提刀掠足而上,直接往煞鬼斩去!长刀破风,卷起还未褪尽的一点火苗劈向眼前的煞鬼,煞鬼收势躲开这一刀,谢逢殊转腕又是一刀而至,煞鬼居然一只手握住了谢逢殊的刀刃,一只手来掐谢逢殊的脖子。谢逢殊的刀顷刻间被青蓝的鬼火包围,他下意识抽刀没有**,再抬眼,对方已至身前。手还没到谢逢殊颈间,忽地被人从旁拦住了。绛尘并未将对方握死,甚至连用力似乎都没有,只是用手指上下轻扣住了煞鬼的手腕,煞鬼居然因此难以再移动分毫。他有些惊惧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和尚,谢逢殊抓住机会,抽刀回身再斩,又担心绛尘被刀势所伤,大声道:“快躲开!”绛尘顺势松开手,让谢逢殊落了这一刀。谢逢殊刀式凌厉干脆,绝不拖泥带水,虽然不比上古威力无穷,却又多了几分少年狂恣,数十招内,长刀已经破开了煞鬼胸口。煞鬼发出一身凄厉惨叫,伤口流出暗色粘稠的鲜血,散发一股腐尸的臭味,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动了,成了一具干瘪的尸体。谢逢殊微微喘息,转身回到绛尘身边,还有力气教训对方:“你突然冲出来做什么,万一伤到怎么办?”绛尘沉默片刻,还是决定转移话题:“你救了一个人。”谢逢殊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绛尘看着他,突然开口。“你刚才杀的煞鬼叫作李青声,地上这个人叫作宋实。三个月前,宋实进山采药,见李青声经过,见财起意而杀人,李青声曝尸荒野,成了煞鬼。”他看着谢逢殊,问:“现在你还觉得煞鬼该杀吗?”谢逢殊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怔怔看着他,好像已经傻了。绛尘继续问:“宋实杀人取财,是因为家里双目失明还卧病在床的母亲,他供养母亲数十年,尽心竭力,家徒四壁。若是没有李青声的那笔钱,他的母亲恐怕活不过半月。“谢逢殊,宋实该救吗?”绛尘好像是在问谢逢殊,却又好像在问自己。上古应龙救世入魔,是否该活?入魔弑神诛仙之后,是否该杀?天地众生,神佛凡人都称绛尘是佛,一目可窥前世今生,轮回因果。而绛尘偏偏看多了善恶纠缠,凡事都见业报缘法,一颗心就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只见众生业果,不察天地慈悲。谢逢殊脸上原本的错愕在此刻全数变成了茫然,他看着绛尘,好像不懂对方说了什么,又好像听懂了,却不敢相信。他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人,慢慢地,绛尘看见谢逢殊的眼睛红了。绛尘那颗石砌的心忽地就软了,他想:我拿自己的惑为难他做什么,这一世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于是绛尘放缓了声音接着道:“李青声已入了魔障,你今日杀了煞鬼,破了执念,他尚可转世轮回。不杀他,他便会借着宋实的躯体滥杀无辜,危害人间,最终被除妖道修诛杀,不得超生。“至于宋实,你今日救了他,三日之后,便会有猎户经过此地,发现李青声的尸首后报官,不出半月便会查到真凶,三堂会审之后于秋问斩。”绛尘看着谢逢殊,大抵是因为歉疚,声音难得透露出几分温和。“世事如幻,业果已分,你我渡与不渡,在不过蚍蜉。”谢逢殊认真听他说完,沉默半晌之后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要回明镜台,师父他们肯定等急了。”他到底还是生气了,又气又委屈,既气自己又气绛尘,越想越恼之后脱口而出:“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要回去。”绛尘沉默了片刻,答:“好。”两人没有管地上的宋实,往须弥山的方向去。回家的方向正是煞鬼尸首所在的方向,谢逢殊不想跟绛尘同路,气冲冲向前走了几步,低头又见到煞鬼浑身是血的尸体,暗色的血液已经凝固,看起来十分可怖。谢逢殊停下脚,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转过身冲到绛尘身边,抬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绛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一道赤红衣袍的身影到了自己面前,一只手带着温热遮在了自己眼睛上,遮住了眼前的万物,只在指缝疏漏出一点光。“拉着我,我带你走,别看。”谢逢殊声音还有些哑,是因为生气和委屈,偏偏他还是遮住了绛尘的眼睛,道,“师父说和尚不能见这个。”杀生,还有血。良久之后,绛尘轻轻抬手,握住了自己眼前那只手,跟着谢逢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看不见四周,也看不见谢逢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以及听到一片寂静之中,谢逢殊突然响起的声音。“就算早点知道这些,刚才我还是会救他。”他声音依旧很闷,偏偏又透出一股执拗来:“你说业果已定,他杀了人,死有余辜,但如果我眼见他要被煞鬼杀了却袖手旁观,那我和他有什么区别?万一哪天救的不是一人,救的是众生,因为他们其中几个人犯了恶,便放任这天下苍生都去死吗?“师父常说莫失己道——自己觉得对的事决不低头,要我死,要我下地狱也不低头,这就是我的道。”作者有话说:这章犹豫了很久还是没修,放出来了,很担心有些读者会觉得“攻怎么这样”/“受怎么这样”,但原本想写的就是这样,心冷如石的佛,坚守己道的妖,但是后来两个人的性格肯定会相互影响着转变,特别是绛尘,慢慢来。(说这么多就是别骂我儿子们的意思qaq,卑微!)第46章 前尘7待回到须弥山,谢逢殊居然真的不去找绛尘了。他整日待在明镜台,没事就摧残明镜台的花草,坡上的山花被他揪得七零八落,或是去摸鸟捉鱼,每晚要么一身水,要么一身泥,连绥灵都忍不住揪着他耳朵骂了好几次。时间一长,连吕栖梧都看出来不对了,在某日用晚饭的时候问谢逢殊:“你最近怎么不去后山找那个和尚了?”谢逢殊不想说话,扒了一口饭将嘴巴塞得满满的,嘲溪哼了一声,道:“翻脸了吧。”谢逢殊立刻转头瞪了一眼嘲溪,吞下嘴里的东西道:“才没有!”“那你怎么不去了?”谢逢殊不高兴地把碗一推,不说话了。吕栖梧没问出来个所以然,见谢逢殊不高兴,便不再问了,转头往嘲溪头上重重一拍。“食不言!”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吃了饭谢逢殊照例练了一会儿刀。自从上次杀煞鬼之后,他的刀上就有了一些烧灼的痕迹,大概是鬼火所致。谢逢殊拿去给吕栖梧看了一眼,吕栖梧大手一挥,不甚在意地道:“改日师父下山给你寻个铁铺再打一把,便宜着呢。”谢逢殊撇撇嘴,不练了,自己爬到屋顶吹风。此时正是落日西沉,长空之下,千山浮金,明镜台半山山花欲燃,被山风吹得花影重重。谢逢殊盘着腿看了片刻,又收回目光。平日里这时候他应该已经穿过这遍野山花,往绛尘那跑了。谢逢殊的气已经消了,觉得自己不该对绛尘生气——对方不过是说了实情。可他又拉不下脸再去见对方,于是更加丧气了。片刻之后,谢逢殊身后传来轻微响动,嘲溪掀袍坐到谢逢殊身边。谢逢殊心情低落,懒得搭理他,倒是嘲溪皱着眉看了谢逢殊一会儿,不耐烦地开口:“谢逢殊,你不会是被那个和尚欺负了吧?”谢逢殊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终于开口:“没有。”“那你怎么这副样子?”“什么样子?”嘲溪万分直白:“半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