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殊:“……”“我早说过那个和尚不是好人,你非不听,怎么样,现在知道——”谢逢殊不喜欢别人评论绛尘,皱着眉打断他:“他是好人。”“是好人怎么把你气成这样?”“我没有生气。”“我还不知道你。”嘲溪嗤笑一声,“和谁生气就不和谁说话,每日跑去折腾花花草草,一口气要自己憋十天半月才罢休。”谢逢殊被他说得抬不起头,还要硬撑道:“我才没有,我要等生辰过了再去找他。”“随便。”嘲溪往他头上一拍,“懒得管你。”谢逢殊回呛:“谁要你管。”嘲溪咬牙切齿:“谢逢殊!你是不是太久没挨打了!”谢逢殊还没说话,底下绥灵听见了,声音立刻远远传过来:“嘲溪!你怎么又欺负小师弟!”转眼便到了嘲溪与谢逢殊的生辰,绥灵做了一桌好菜,吕栖梧在自己的树下挖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坛酒。据吕栖梧说,那是凤凰栖梧那一年他亲手埋下的好酒,至今已经快一千年了,珍贵非常,平日里吕栖梧总当个宝,轻易不会开封。谢逢殊好奇地喝了一小口,有些失望地道:“和平常的酒也没区别嘛。”“你懂什么。”吕栖梧立刻不干了,捂着自己的宝贝酒坛子,“酒自然是越陈越香,你还没到会品酒的年纪,等以后就懂了。”吕栖梧抿了一口酒,眯起眼睛一脸得意:“当年我埋下了十坛酒,如今还剩下三坛。一坛等你师姐出阁喝——”绥灵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自己师父,只有谢逢殊探出脑袋插话:“什么叫出阁?”“傻。”嘲溪小声答,“就是嫁——”还没说完就被绥灵一瞪,剩下的话便乖乖咽了下去。吕栖梧继续道:“一坛等你和嘲溪结了金丹喝。”结了金丹,便是真正的大妖了。谢逢殊抱怨道:“那还多长啊。”皓月当空,夜凉如水,山野之间传来隐隐的蝉鸣鸟啼之声,月光之下吕栖梧的脸已经有些潮红,他乐呵呵地摸了摸自己小徒弟的头。“不长啦,我当初把你们拎回来的时候,各个一丁点大——人生百年,弹指一瞬。”“等结了金丹,为师就给你们取个响亮的名号,要最威风的,叫出去震住整个妖界,再告诉他们,你们师父是吕栖梧,其他妖怪听了都要抖三抖!”得,喝多了又开始说胡话了,徒弟三人一时沉默无言,只有夜风刮过,最后还是嘲溪卖了个面子,问自己师父:“比如?”吕栖梧端着酒杯冥思苦想了半晌,最后一拍桌子:“嘲溪就号长恣——长恣于天地,洒脱于世间,别整天板着个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谢逢殊连忙问:“我呢我呢?”吕栖梧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大抵是觉得自己这个小徒弟这副样子,结丹的日子估计还早,一挥手道:“到时候再说。”谢逢殊一撇嘴:“那我以后出去惹祸了,就说我师父是明镜台的吕栖梧,有什么事冲他来。”吕栖梧被这个孽徒气得不轻,也赌气道:“滚滚滚!到时候我就说没这个徒弟!”嘲溪嘲笑谢逢殊:“到时候就说没你这个师弟。”谢逢殊要被这群人气死了,心说这什么师门啊,一点同门情谊都没有。夜已经深了,月色落于人间,又落在这群人发梢衣袍,清冷如霜,不似人间,却又因为吵闹声透露出鲜活的意味来。等到最后,吕栖梧已经醉意醺醺地去睡觉了,绥灵也回了房,谢逢殊跟在嘲溪后面溜达着回房,却又在入门时停住了。嘲溪回过头拧眉问:“又抽什么疯?”谢逢殊憋了一天,终于憋不住了,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嘲溪:“我想去找绛尘。”他本来还想生日请绛尘来玩呢,结果因为赌气,连人都没见到。大概是他的神色太过委屈,嘲溪有些不耐烦地摆手:“要去就去!”谢逢殊转身就跑了。嘲溪:“……那和尚到底喂了什么迷魂汤?”谢逢殊一路没停,他一头长发高束,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赤色衣袍纷飞,在如墨的长夜中显出一道鲜活的影子。有林间栖息的鸟雀被他惊动,纷纷啼叫着窜了出来,惹得树影晃动,惊动了一山夜色。谢逢殊没有管它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庙前,终于停住了脚。他等了会儿,待气息稍缓,才轻轻推开门,往法堂走去,边走边猜待会儿见了绛尘,对方会和自己说些什么。自己的生辰,好歹要说一句万事顺意吧?但谢逢殊一想,对方好像又不是说这种话的人。算了,不管说什么都好。等到了法堂前,谢逢殊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推开一点门缝。里面依旧是燃灯如昼,灯火通明,偏偏少了一道素白的身影。谢逢殊瞪大眼睛,大力推开门走了进去,满室长明灯的烛火被涌入的夜风吹得猛地一动,谢逢殊顾不上这个,站在门口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绛尘不在里面。第47章 前尘8等从后山回来,谢逢殊更蔫了。他那夜寻遍了整座庙都没有找到绛尘,对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谢逢殊不死心,每天吃了晚饭都去看一眼。一连过了几日,对方依旧不见踪迹。谢逢殊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担心绛尘是不是不回来了。这么一想,谢逢殊更睡不着了,连嘲溪叫他出去捉鱼捕鸟都不去了。一连过了三五天,夜里谢逢殊在床上打滚,嘲溪终于忍无可忍,翻身坐起,话语里带着一点怒气。“到底睡不睡啊你?”谢逢殊趴在床上仰头看过去,有气无力地答:“睡不着。”嘲溪盯着谢逢殊看了半晌,突然冲人轻轻一挑眉。“既然睡不着,那就别睡了。”他生得俊朗,五官分明,平日里总是板着脸还好,一挑眉却显得有点蔫坏。他哪有这么好说话,谢逢殊有些戒备地看着嘲溪:“干什么?”“昨日师父下山,带了一坛酒回来,据说是难得的佳酿。”嘲溪拿出从小到大诱骗谢逢殊上树下河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你想不想尝一尝?”“哦。”谢逢殊了然地点点头,“你想偷师父的酒喝。”……孩子大了,不好骗了。嘲溪接着忽悠:“我是为了你好懂不懂?都说一醉解千愁,没准你喝了酒能好受些呢。再说了,都两百多岁了,没准再过几年就结丹了,还不敢喝酒吗。”吕栖梧倒也没有不许他们喝酒——都多大的人了。但半夜偷酒喝这种事谢逢殊从来没做过,一时有些犯难。嘲溪乜斜着看他一眼,问:“谢逢殊,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谢逢殊立刻奓了毛,大声道:“谁胆小啊!”“那你去不去?”“去!”吕栖梧和绥灵的屋内都熄了灯,大半夜的,师兄师弟两个人连根蜡烛都不敢点,一前一后摸进了厨房,借着窗外疏漏的月光找酒,一不小心就把碗碟碰得叮咣乱响。谢逢殊守在门口,听到声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在哪啊?”嘲溪觉得身为师兄颜面有损,啧道:“不如你进来找?”“我找就我找。”谢逢殊小心合上门,在黑暗中摸到壁橱,一隔一隔往下找,终于在最底下见到了一坛红布黑坛的酒。谢逢殊立刻小声道:“找到了!”嘲溪顺手抄了两个碗,也压低了声音:“走!”两人一前一后,跟做贼似的——也确实是做贼心虚,说话大气都不敢喘,恨不能踮着脚走路,连开厨房的门都万分谨慎,唯恐发出一点声响。一开门,便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站在门口。谢逢殊手里的酒坛子差点被他丢出去,幸而下一刻他就看清了眼前的人,小声喊了一声:“师姐?”绥灵看着眼前这两位祖宗,问:“大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呢?”其实连问都不必问,酒坛酒碗还在两人手里,人赃并获。绥灵一拍嘲溪脑门:“带着小师弟偷酒喝,师父知道了,又要挨罚。”“就喝一点儿,师父不会知道的。”嘲溪从背后踹了谢逢殊一脚,谢逢殊心领神会,跟着附和:“师姐,我们错啦,下次不敢了。”绥灵点点他的额间,倒也没有真的动怒,她知道小师弟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于是只道:“下不为例。”谢逢殊冲自己的师姐粲然一笑,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师姐,喝酒吗?”他们也不敢去其他地方,溜出来坐在明镜台的山顶。背后是明月东升,数万里青山绵延,露出如墨的影子。眼前是明镜台无尽的山花,今晚的月色格外亮,居然能映出山花浅浅的一点红。嘲溪倒了一碗酒给绥灵,又倒了一碗给谢逢殊。夜风拂过山花,拂过几人的脸,吹得发梢微动,散于夜色之中。吕栖梧的酒确实是好酒,入口清冽回甘,没有多少辛辣的酒气,却容易醉人。三人对着万花明月,一碗接着一碗,边说些不着调的话。比如嘲溪问绥灵什么时候嫁人,被绥灵拧着耳朵骂没良心;谢逢殊非要让嘲溪叫自己一声师兄,差点被对方按在山坡上揍……他们都有些醉了,可能是因为清酒,可能是因为山风。好不容易等到安静下来,谢逢殊把下巴搭在膝盖上,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绵延不绝的山花,眼中含着氤氲酒意,有气无力地问:“绛尘是不是不回来了?”嘲溪道:“人家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我不想他走。”“以前没有这个和尚,你不还是活得好好的。”谢逢殊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理所当然地答:“以前没有他,所以不想他,现在他来了,就不想他走了。”嘲溪端着酒喝不下去了,一言难尽地望着谢逢殊:“你这样特别像凡人戏文里说的,见不到心上人的小姑娘。”谢逢殊没听过戏,于是问:“心上人是什么?”嘲溪本就是趁着酒意随口一说,说完才觉得这个例子不太合适,但谢逢殊既然问了,嘲溪只得答:“就是喜欢的,想天天见到的人。”“哦。”谢逢殊消化了一下,道,“那绛尘可能是我的心上人吧。”一旁的绥灵有些崩溃:“……不要胡说!”扯来扯去,一坛酒喝了个精光,三人都有些醉意,其中谢逢殊更甚——他没喝过这么多酒,几乎站不稳了。绥灵替他拍掉衣衫上沾染的尘土,道:“赶紧回去睡觉。”谢逢殊却没有动,他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突然道:“绛尘或许回来了,我要去后山看一看。”“……”嘲溪瞪了他一眼,“你喝傻了?”谢逢殊却坚持道:“我要去看一看。”他喝完酒便更犟了,自己晃晃悠悠地往山下走,可惜醉得不轻,走了几步,脚下被树枝一绊,居然直接从山花丛中滚了下去。遍野的山花郁郁葱葱,谢逢殊所过之处草木四起,鲜红如火的花瓣一路纷飞,身后是绥灵的惊呼和嘲溪的大笑。谢逢殊到了山脚,好容易爬了起来,对追下来的嘲溪与绥灵大声道:“我没事!”说完,他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后山奔去。长夜之中,谢逢殊好像醉了,又好像是醒着。他觉得绛尘应该回来了。绛尘到寺前时,已经是三更天。他刚到万古春下便察觉不对,没有急着开门,先转头看向一旁的树。万古春重重繁花之中传来轻微的响动,过了一会儿,一截赤红的衣角从似雪白花中露了出来,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绛尘眉心微动,上前一步,抬头往树间望去。谢逢殊一袭红衣,正站在万古春粗壮的枝丫之上。因发带松了,头发半束半散,落在他的身后肩头。他已经醉了,偏偏认得出绛尘,见到树下的人,眼中沉沉醉意都淡去了几分,透出一点欣喜。“你回来啦。”绛尘看着他,不答只问:“你的鞋呢?”谢逢殊反应迟钝,半晌才低头去看自己的脚。他醉得不轻,来得又急,慌乱之中左脚的黑色长靴不知去哪里了,赤了一只脚踏在树丫之上,被赤色衣袍和重重白花半遮半掩。谢逢殊冥思苦想,最后答:“忘了。”绛尘:“……”谢逢殊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于树上垂目看着绛尘,与对方视线相对时便笑起来,道:“你知道这棵树一共有多少花吗?”“一共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七朵。”谢逢殊看着绛尘,有些得意:“我数清楚了,你可要记住了。”夜色深处,绛尘看着树上的人,半晌之后喉结轻动,道:“你先下来。”隔了半晌,谢逢殊终于听懂了,他动了一步,想挑个好下树的地方。可人一旦喝醉了,所看的和所做的总是有偏差,下一刻,他脚下一滑,直接从树上滚落了下来!绛尘没料到这个变故,想伸手去接时已经晚了,眼睁睁看着谢逢殊摔到了自己面前。谢逢殊掉下来时下意识拽住了一节万古春的枝叶。那节树枝太滑,没能拦住他,反而将整棵树的枝丫都拽得晃动起来。于是花瓣如雪纷纷而下,落了树下两人满身。谢逢殊坐在地上,赤色衣袍被花掩了一半,连绛尘身上都没能幸免。飞花之中,谢逢殊抬眼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委屈地问:“你怎么不接住我?”绛尘站在原地,隔着如同落雪的繁花看着地上的人。夜色似幻,群山众林一片寒寂,只落了山顶树梢一点月色,于是长夜之中,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了这一眼。千花飞霰,山河皆醉。没等到对方的回答,酒意和一路劳累汹涌而来,谢逢殊的眼睛努力睁了又睁,他还是抵不住困意,歪在树下睡着了。作者有话说:花还是小谢数的,只不过后来确实只有绛尘记得了(干嘛呀!) 花如雪霰,惊鸿一瞥,我好喜欢这种俗气的浪漫哦。第48章 前尘9灯火长明之中,绛尘看着桌案前的谢逢殊。他伏在桌上,呼吸均匀,还未睡醒。一半脸埋在衣袖之中,只露出半张脸,在烛光之中肤色白得有些透明。绛尘看了一会儿,忽地伸出手,去碰谢逢殊眉间。谢逢殊额间温热,绛尘的手却凉如秋水。他动作很轻,只有指尖轻触,似乎是怕吵醒对方,一缕极浅的金光落于谢逢殊眉心。片刻之后,绛尘收回了手,眉间微皱。谢逢殊是上古大妖,哪怕已经转世,也并非凡尘中人,绛尘窥不见他的今世,只能看到他依旧缺了一缕精魂。三魂七魄,谢逢殊只有两魂。上古之时,绛尘与应龙初见之时对方也只有两魂。当时两人的关系称得上你死我活,绛尘也并未放在心上。但此刻绛尘看着谢逢殊,眉心一直没有舒展开。魂魄有缺,就算穷尽此生也无法飞升,修为也会大受影响。谢逢殊从上古就缺了这缕魂魄,绛尘原以为是被天界取走,转念又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当时为防止再出变故,天界已经拿走了应龙的金丹,无需再为一缕精魂费劲,何况从当时他们非要应龙身死魂消的架势来看,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魂魄有缺。或许只有应龙自己才知道这缕魂魄的下落,可两世轮转,谢逢殊前尘尽忘,估计也不记得自己这一缕魂魄去哪了。有酒气从谢逢殊身上传过来,清冽如竹,并不难闻。谢逢殊睡得人事不知,嘴巴微张,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不知道,此生也不需要知道。绛尘想。一个两百多岁的小妖,没人靠着他去镇妖除魔,平白惹一身难消的杀业,也没有一群神仙一定要他魂飞魄散,好像他活着就是恶。谢逢殊此生只需要在这须弥山冲着鱼虫草木撒野,平生受过最大的苦,不过是被师父罚着挑了十天的水。绛尘觉得,这样就很好。他见过太多人间因果,万事置身事外,却在此刻对谢逢殊偏了心。或许是因为对方前生苦楚有自己的缘故,又或是因为窥不透谢逢殊此生,所以不由自主地希望对方过得好一些——哪怕只是平安喜乐就好。可既难窥此生,便不知尘世冷情,众生皆苦,这世间太多的劫数,没谁能事事顺遂,偏有人苦海难渡。谢逢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晨光熹微。有微弱的天光透过窗照进法堂,落在谢逢殊睡眼惺忪的脸上,灯火稍微暗淡了些。他呆了一会儿,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旁边的绛尘轻声道:“抬手。”谢逢殊闻言下意识地抬了手,直愣愣地去看绛尘。绛尘手中一块温热的帕子,帮谢逢殊擦了手,又让谢逢殊自己擦脸。等擦完了脸,谢逢殊终于清醒过来,猛地站起身,差点摔了一跤也不管,只瞪大眼睛看着绛尘:“你真的回来了!”他昨夜醉了,记忆不清晰,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个梦,现在见到了人,先是惊讶,接着才是满心满眼抑制不住地高兴。绛尘“嗯”了一声,把帕子放入一旁的盆中。“出了趟门。”绛尘大概是没想到谢逢殊会这么激动,他略微一顿,又道:“我给你带了生辰的贺礼。”他说着,看向案台,谢逢殊跟着转头看过去,才发现上面多了一把刀。“谢逢殊,”绛尘道,“过去看看。”谢逢殊见到了人,终于松了口气,闻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到案台前去看那把刀。长刀有些沉,刀鞘通体漆黑,只有尾端铸有鎏银宝相花纹。谢逢殊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绛尘,见对方没有阻止,便抽刀而出。借着清冷的晨光,谢逢殊看清了此刀全貌。刀身长三尺,宽却不过半指,通体寒光,沁着森森冷意。刀柄微弯,与刀鞘同色,除了最上方用红线密密缠了一寸,便再无其他装饰。往下是莲花形状的暗银色刀镡。莲花小巧,半阖未开,雕工粗狂古朴。刀背上贯穿一道深深血槽。刀身银白,前端有几句梵文雕刻,下方微微收窄直至刀尖,线条流畅万分。许是年代久远,整把刀颜色偏暗,带着沉闷的煞意。谢逢殊看不出它是什么材质,却也明白此刀并非凡品。谢逢殊转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绛尘。“这是送我的吗?”绛尘点点头。“这把刀名叫封渊,是上古时的名刀,当作你的生辰贺礼。”“封——渊——”谢逢殊念了一遍,抬头冲着绛尘扬眉一笑:“好名字。”他得了一把好刀,简直惊喜万分,低头小心翼翼又看了一遍,最后指着刀身上的那几句细小的梵文。“这是什么?”绛尘垂目看过去,道:“这是……我赠你的佛偈。”谢逢殊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好歹也知道什么是佛偈,闻言抬头问:“是什么意思?”他们本就离得近,谢逢殊这么一抬头,眉心差点蹭到绛尘鼻尖。后者微微退后了半寸,看着眼前的少年。对方的目光明亮纯粹,比屋内三千烛火毫不逊色,反而更加热烈鲜活。绛尘与他对视片刻,率先移开了目光,右手顺着刀身上的梵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点过去。“顺境不忘形,苦海不失心,万难不畏险,至死不退道。”谢逢殊一怔,绛尘收回手,声音回荡在法堂之中。“以前我只知道人间生死轮回,业果皆是定数,可我们一起下山时,你和我说了你的道,我想了许久,才觉你说得对。”绛尘独入镇魔塔第九重为谢逢殊取刀,他本就佛骨金身,入镇魔塔并非难事,当初封刀于九重塔内的诸仙估计也万万想不到,有一日居然是他来拿刀。谢逢殊的刀被毁了,与他有关,他便为对方再寻一把刀。“因果也好,天意也罢,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你有你的道,前世今生,没人困得住你。”他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人,眼中思绪沉沉,犹如千山雾霭,唯有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清晰低沉。“愿你长刀在手,慈悲于心。上至九天,下抵无间,仍能不忘己道,不失本心。”谢逢殊许久没有回过神。他对这段话一知半解,却也明白其中的分量。谢逢殊收回刀,想了很久,才抬头看着绛尘,开口问:“我看你平日抄写的经文里总写到慈悲,你今日也和我说慈悲——怎样才叫作慈悲呢?”佛家之中,予众生乐为慈,渡众生苦为悲。但若是这么讲,谢逢殊肯定是听不懂的。绛尘想了想,回答道:“这世上这么多人,你喜欢他们,愿意对他们好,让对方高兴,就叫慈悲。”谢逢殊听完,静静看着绛尘,最后忍不住笑起来。绛尘知道他在笑什么,也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道:“我不够慈悲。”他不喜欢入世,外表冷淡无情,虽入凡间,又从来不与众生接触,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慈悲的样子。谢逢殊连忙止住笑意,只有一双眼睛还亮晶晶的。他看着绛尘,急急忙忙地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绛尘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慢吞吞道:“本来我觉得你冷冰冰的,也不喜欢下山,好像和你说的慈悲不搭边。但我后来又想,你借我灯,每天都与我说话,不觉得我烦,还给我带了生辰贺礼,又不像是不慈悲。”谢逢殊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他与绛尘在晨光中对望,道:“难道你只对我慈悲吗?”四下皆静。光线之下,有微小的灰尘沉沉浮浮,周围是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良久之后,绛尘问:“我对你慈悲吗?”他是在问谢逢殊,也在问自己。谢逢殊万分笃定地点了点头,他望着绛尘,脸上全是信赖的神色,好像这是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绛尘看着他,于众生燃灯长明的重重火光之中,轻声地,缓慢地开了口。“那我便只对你慈悲。”第49章 前尘10谢逢殊本就只是和绛尘玩笑,乍听到这句回答,他先是一愣,居然后知后觉地脸红了。他皮肤本就白皙,薄红从耳际一直延伸到脸颊,在晨光之中分外明显。偏偏他还挺高兴,非要凑上前问眼前的人:“真的吗?真的吗?”他整个人凑到了绛尘跟前,绛尘不得已按住他的肩,不让他凑得太近,然后回答他:“真的。”谢逢殊心满意足,冲着对方露出一个笑。他高兴的时候一笑眼睛就会弯起来,犹如新月初升。绛尘看了片刻,又率先移开目光,道:“你在这里待了一夜,你师父他们该担心了。”“我告诉他们了。”谢逢殊顺从地退后了一点,“他们知道我总来找你。”绛尘道:“那也该回去了。”谢逢殊有些不想走,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绛尘了,担心对方不会回来担心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人,便总想一直和对方待着。他眼睛转了转,一屁股坐到了案台之上,又伸出自己的左脚在绛尘眼前晃了晃,有些骄纵又理直气壮地道:“我的鞋不见啦,走不回去。”绛尘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看了他一眼,转身从门口拎了一只黑色的长靴进来,正是谢逢殊不知道丢哪去了的那只。谢逢殊目瞪口呆,因为坐在案台上,比绛尘矮了一大截,只能仰头看着眼前的人,不可思议地开口:“你怎么找到的?”“落在后山林间了。”绛尘语气淡然,在谢逢殊身前蹲了下来。谢逢殊本来还在晃荡自己的左脚,下一刻便被绛尘握住了脚踝。谢逢殊脚踝处皮肤很薄,透出一点浅浅的红,被绛尘忽然一握,谢逢殊觉得有些痒,便下意识挣了一下。绛尘道:“别动。”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有些削瘦,手上的力气也并不大,偏偏谢逢殊好像真的不能动弹似的,乖乖停住了动作,低头看着绛尘慢慢替自己穿上了鞋袜。谢逢殊低头看着绛尘动作,小声问:“你昨晚出去替我找的吗?”绛尘垂目替他整理好衣衫,语气平淡无波:“并不远。”等一切都整理好,绛尘才直起身,谢逢殊也从案台上站了起来。绛尘看着眼前的人,道:“回去吧,不然又要被罚了。”谢逢殊只得乖乖和绛尘一起走出法堂,来到庙前。昨夜落了一地的万古春还在,微风一过,便滚得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似下了一场薄雪。谢逢殊走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问:“那我明天再来找你。”说完还没等眼前的人说话,他又后悔似的立马改口:“不对,我晚上再来找你。”他改口改得急急忙忙,似乎生怕眼前的人反对,绛尘看着他,居然笑了笑。他笑意极淡,转瞬即逝,唯有语气温和如山间晨风:“好。”谢逢殊终于心满意足,抱着他刚得的宝贝长刀,一路溜达着回了明镜台。刚至院门,便听见吕栖梧在里面骂人。他看了一眼,吕栖梧背对着他,绥灵和嘲溪乖乖站在院中。“居然还敢偷你师父酒喝了!还有绥灵,师姐也跟着他们胡闹——那个小的呢?!”绥灵已经看到了谢逢殊,赶紧使眼色让他偷溜,谢逢殊冲她一眨眼,笑眯眯地探进院子,答:“小的在这呢。”吕栖梧突然被他从背后一接话,虎着脸答:“还敢回来!过来一起站着!”谢逢殊听话地走过去,还要回道:“回家有什么不敢的?”吕栖梧还没来得及生气,谢逢殊便又凑到他身边,可怜兮兮地答:“而且师父还在这儿,我总要回来看师父。”话音刚落,一旁嘲溪便翻了个白眼。吕栖梧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最后哼了一声道:“谁是你师父,等你修出金丹为师便把你逐出师门,还明镜台一个清净!”话虽这么说,他语气比刚开始时好了不少,不耐烦地一挥手:“都回去练功!别在这碍眼!”谢逢殊一听练功,抓住机会献宝似的拿出自己的刀,语气骄傲万分:“师父,我的新刀!”吕栖梧看到那把刀,一时也忘了生气,接过来端详了半晌,沉声道:“哪来的刀?”谢逢殊有些得意地答:“绛尘送的。”“年已久远,是把好刀。”吕栖梧将刀还给谢逢殊,拧着眉问,“非亲非故,他送你这刀做什么?”吕栖梧活了这么久,能看出这刀实在是贵重,他担心自己的小徒弟年岁还小,平白收了这么重的礼,受人诓骗。谢逢殊把刀小心接过,道:“是他送我的生辰贺礼。”谢逢殊和那个和尚认识也算久了,这个理由也说得通。吕栖梧稍微放下了心,教训道:“有了刀,便更要勤修苦练。”谢逢殊乖乖答:“知道。”偷酒的事连着送刀的事便一起翻篇了,偏偏嘲溪没那么好说话,到了傍晚,在练功的间隙凑到谢逢殊旁边,皱眉问:“这么好的刀,他说送你就送你?”谢逢殊不太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啊?”嘲溪不客气的推了下他的额头,道:“平白无故的,他干嘛对你这么好?”“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是看你傻,担心你被人骗。”嘲溪打量了一下谢逢殊,又道:“不过他骗你做什么,你又不是个姑娘,还能骗去做夫妻吗?“谢逢殊大抵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一下子愣住了,重复道:“做夫妻?”“是啊。”嘲溪嘴里叼了根草,百无聊赖,便来逗自己的小师弟玩:“假装对你好,骗得你晕头转向的,诓你和他拜堂成亲做夫妻,此生你就只能和他在一起,与他待在一块儿,哪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