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居言!”福王恨不能给傅居言两巴掌,让他看清楚这是在跟谁说话!他因着是皇帝母妃的娘家人,又自小陪在遗失了所有亲人的帝王身边,且和丢失的先帝之子年龄相同,所以颇得其宠爱,但他长这么大,也从来不敢这样跟东方拓翌说话。那是一国之君!还敢议论朝政,驳斥君王。要不是念他长于乡野,不知仪范,怕是早被恶惩了。傅居言气得头昏脑涨发了一通邪火也回神了,冷静下来也是一阵害怕,这里可不是现代,他喷的还是堂堂正正的皇帝,他都觉得自己这是不想活了。苦笑一声,他一直无法在这个世界找到归属感,自以为可以随时抽身而退,却不知道早就有人在他的心里刻下了擦不掉的痕迹,给人一碰他就什么都忘了。两人战战兢兢地盯着自傅居言一通话后就一眼不发的东方拓翌,身高相近又同样清秀,甚至样貌也有三分相似,样子说不出来的可怜兮兮。被他们这么睁大着眼睛死死瞅着,东方拓翌脸一黑,恼羞成怒地一甩袖子,“朕如何你们了吗!”这一袖子竟然让福王和傅居言同时吓了一哆嗦,东方拓翌的脸色更加难看,呼吸都重了起来,但帝王威压却是几近于无,好半天才重重哼了一声:“你就是这么想朕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小子倒是能说会道!看来宫志儒说的倒是真的。福王,你给他讲讲!”说罢转身望向窗外。福王也不问讲什么,侧头手挡着嘴悄声对傅居言说:“玩笑话而已,你婚事已定,自然没有无缘无故和离一说。”傅居言望向他,两人目光相对,一切了然。傅居言心头微动,胸口微微发热,转头望向帝王的背影,学着福王的跪拜之仪,郑重行了一礼:“臣侄,谢皇叔恩。”男子跪天跪地,他的教育里没有向他人跪拜的道理,就是皇帝也不行。但是跪谢亲人,却是理所应当。皇帝一番试探,是基于君臣纲常,也是因为子侄亲情。他不知道皇帝希望他选的是什么,但为着这一份尊重,他诚心跪拜。东方拓翌转过身来,望着他,“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你……被教的很好。若日后你那师父有了讯息,朕准他高官厚禄。”显然他将傅居言里里外外都调查了一番。傅居言也不意外,倒是意外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暗暗心惊,贫贱不移什么的,不是他那个时代的话吗?!傅居言面部肌肉不受控制的扭曲了一瞬,小声试探道:“不知叔父,知不知道地球?”东方拓翌一愣,“那是什么?”傅居言松了一大口气,干笑道:“没,我听人说京中人爱玩一种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球,挺好奇的。”福王爱玩这个,插嘴道:“那可不是什么球,那是蹴鞠,你要玩,以后我带你去!”东方拓翌顿时心疼了,自己这侄子长这么大,连蹴鞠叫什么都不知道!纵使在查明了他的身份后就泄愤一般将相关人等折腾了个干净,像是什么龚家之流的,说是流放,其实早在到达流放地之前就被弄死了。要不是念着傅居言对那个容貌不堪的葛家猎户的夫妻情分,葛家人恐怕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这一想心头就微窒,只好转移了话题,整理着自己的袖子道:“朕听你摆弄出了什么花茶,正要在这里大卖,朕不好误你事,又是微服,这一段时间就先委屈你了,等回了京,交代了宁国侯府,叔父再派人来接你进京。”福王表情略显怪异,想起皇帝将季大人身上搜刮一净就差没命人当场脱衣服的情景,怕自己忍不住,匆忙低下了头。傅居言原先还想着和宁国侯府争取一下,让自己待在华曲,估计也不会太难。如今知道了自己这百转千回曲折无比的身世,明白回京肯定是板上钉钉不容置喙的事了,只好应了。“叔父,福王,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我和正修哥刚刚制好了一批花茶,让你们尝尝鲜。”说罢从衣兜里抓出了一把细腻宣纸包好的小纸包,“我们已经称好了量,一包就是一次冲泡的量,这样方便。我出来匆忙,没带多少,再多的……,正修哥就在绝坊,让他送过来也挺快的。”东方拓翌看了他一眼,束手立了一会儿,“也罢,你出来时间不小了,也该回了,免得’家人‘担心。”傅居言暗地里撇了撇嘴,对这个平易近人的皇帝终于有了那么点儿好感,“臣侄告退!我留下的秘制花茶稍后会送与福王,到时一并带给叔父。”东方拓翌摆摆手示意让他们离开,转身不再看他们。他此次出京私服,是瞒着文武朝臣的,京都距离华曲千里之遥,快马奔行,也要一日光景,他风尘仆仆心中激荡一路赶来,如今亲眼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侄儿,那个他在幼时只有几面之缘面貌都模糊了的孩子,顶着一张和皇嫂相似的脸,纵然稍显稚嫩,和他对峙时却咄咄不让条理分明。东方拓翌放了心。就是接他回暗潮汹涌的京都,这个孩子也能护好自己。第75章傅居言和福王一同出了密宅, 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到了一脸惶然地在街上四处找寻的葛正修,傅居言大喊一声, 边将手臂举高不停挥动, “正修哥, 我在这!”一身戾气的葛正修闻言急急转身, 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居言!”一颗绝望而焦灼的心终于能开始正常跳动了。他亲眼见着傅居言被兵卫带走, 却不能救他水火,那样的无能为力,霎那间将他淹没,他眼睛通红,差点没将阻拦他的几个兵卫打个半死, 要不是被告之是福王有请,他难以想象, 自己该如何是好。惶恐、绝望、理智全无,冲过去狠狠将傅居言抱在怀中,不顾大街上人流纷纭,他死死扣住傅居言的脑袋, 在他额头上深深一吻, “没事吧?我见你被带到这个方向,刚才那些人走了,就过来找。”傅居言被额头上那一点的热度吓了一跳,连忙抚顺他的背, 不停道:“没事, 我没事。福王没有为难我,我们回去说。”“看来你和他感情很好, 这样……就放心了。”福王立在一旁,一纸折扇竖于胸前,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挑眉笑道。葛正修仿佛这才注意到他,见他一身锦衣,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动作利落地行礼道:“问殿下安。”似乎是察觉到了他隐隐的不忿,福王无辜的摸了摸鼻头,仰头望天,这可不是他的主意啊。傅居言也感觉到了,顿觉好笑,扯了扯他的衣袖,“咱们先回绝坊吧,福王陛下前来华曲,想必也是心急生意,这个还要和两位老板共同商议才行。”不顾街上人群看过来的眼神,傅居言主动牵起了葛正修的手。葛正修一腔愤懑忧火瞬间被扑灭,不见踪影。福王走在后面,装作不经意侧头看向背后,阴影处不出意料站着一华服紫衣之人,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前面的一双人。背后的玄衣兵卫肃立两旁,声势凌人,让人不敢靠近。葛正修也彷佛感受到了背后有一道凌厉的眼光正追逐着他,带着探究和若有若无的……嫉恶。似乎自寻到居言之后,这道眼光就一直存在。他心中疑惑,只是还来不及转身,这道让他如芒在身下意识紧绷了肌肉的眼光就消失了。只来得及看到福王回转头时嘴角的一丝笑意。以为是福王的人,他便没再多想。等三人彻底走远,背影模糊在人潮中,肃然而立的兵卫之一才恭敬的开口:“爷,该走了。”东方拓翌冷哼一声,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放心了些,又有些说不出的吃酸,那个莽夫,年岁比他小不了几岁,再年长几岁都能当他侄子的爹了!偏偏侄子选了他。当初亲眼见到调查皇嫂失踪案的季舒密信来报时——出宫遇劫,死于非命。八个字瞬间就刺痛了他的心,惶惶向下看去,知道自己的侄子当时被他母亲藏到了别处,侥幸由农家抱养,保住了命,这才心惊胆战将一颗心放下,傅居言,真的是皇兄和皇嫂丢失的那个孩子。这个侄儿因为当年的一场荒唐戏码,是不可能覆朝为皇、建立基业的,这泱泱大国天下王土,他收到手中,不否认自己是有建立一番伟业的雄心的。所以对身为哥儿、十数年流落在外的这个侄子,冷心无情的帝王除了亲情,也是含着一丝愧意的。又因为皇嫂玉佩中的遗诏,所以来之前他就立过誓,要让这个孩子自在的活。那么既是尊重了孩子的选择,他就不会再阻止。至于那莽夫,听说当年服役当兵时颇得宁家那小子赏识,看来也不是不可造的废柴。心中千回百转之后,他摆摆手,“回吧。”一行人护着他慢慢隐在人流中。这边傅居言三人回到绝坊,一干福王随侍侍从围上来,钱茂等人战战兢兢落于后面。他们只当傅居言是被福王带走,如今三人已回,也没有对那些消失的兵卫提出疑问,很是有眼色的遣了茶坊里内内外外一干人等,只留几人和虎视眈眈的福王侍从待在内厅。福王见不得他们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示意贴身侍从退下,那些人却犹豫不动,福王微怒:“我乔装出宫,旁人并不知晓,你们这样小心,是怕旁人看不出端倪吗?!”几名贴身侍从才带人恭身退下。福王又道:“自己找地方呆着去!别让我在华曲看见你们。”这些人又是为难,半晌行礼,“是。”见人都走光了,福王拿着折扇猛扇了几下,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轻松,“终于打发干净了。”深知其秉性的钱茂和何长丰把脑袋深深地低了下去。傅居言也算是看出来了,这福王也是个惯于装乖卖巧的,看这样子,估计还是个惯手,这个年纪,要放在他的世界,不过还是个中学生,这样的行径和那些瞒着父母偷偷出去玩的小孩子也没什么区别。初见的生疏感一下子就消了一半,他笑道:“福王福泽深厚,深得圣宠,他们紧张也是应该的。”福王听他这话,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对他的话颇不以为意,“你我之间,就以名姓相称吧。我字洺珏,你就叫我的字吧。”傅居言点了点头,明白福王的意思,东方昭明这个名字和福王的称号,本不属于对方,更不可能属于他傅居言,但对方身在其位,面对他,也是很不自在的吧。至于宁段瑞这个名字,就是认祖归宗了,傅居言也不会要,他是谁,他很清楚。身份已经不可避免,但这个名字,他不想剥夺占对方的。所以他们这种乱得人眼晕的关系,福王这样让他叫,他就这样叫吧。“恭敬不如从命,洺珏,三日后就是花茶拍卖,之前和绝坊的合作契书你看了,有什么异议吗?”福王将折扇握在手中,轻轻敲着手心,“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可不可行。”“请说。”“东陵各大州府同一时间皆派人开办拍卖场,釜底抽薪,一举成功,总好过我们从华曲一点一点的渗透过去,叫齐家起了防备,打草惊蛇的好。钱茂迟疑道:“可是主子,我们人手并不够。”三日之内,同一时间派人到东陵各地,而且没有根基,虽说是拍卖场,花钱租场地就可以,但齐家怎么可能让他们安安稳稳的办下去砸他们的场子。福王慢吞吞品了一口花茶,再一次赞道:“好茶。”从怀里掏出一个兵符一样的东西来,指着傅居言哼道,“托他的福,顺东府三千精卫,嘿嘿,到我手里了,任咱们差遣!”钱茂两人又是抽了抽嘴角,随即妥协道:“那我和长丰这就去安排人手?”那些精卫,防着人砸场子搞破坏可以,总不能叫他们去上台吆喝拍卖,准备一干琐事吧?见他们主仆几人这就定了,傅居言又好笑又好气,急忙道:“你们这么急着去,知道我花茶量够吗?”三人齐刷刷看向他,福王道:“没茶?”傅居言很久都不说话,三双眼睛慢慢暗了下来。“既然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就只能一鼓作气,不能再后退。我和正修哥制作的花茶只能供各地开办几场拍卖会之用,你们想过没有,一旦拍卖会结束而我们拿不出售卖的茶量,之前的努力不啻作了无用功,只会让齐家有机可乘。”他一条一条将如今他们的现状分析给他们,“就算是我们供应不成问题,各地没有铺面,想要顶着齐家的压力售卖也绝非易事。一时的强逞,才是真正的打草惊蛇。”福王脸色微微变了,半天道:“是我心急了。”他沉默半晌,还是坚持道:“但也并非完全不可取。齐家势大,却也并不是一手遮天,各地规模不够的小茶坊也是不少,我们借用其铺面开办拍卖会,售卖花茶,大家合作双赢,自然,花茶是绝坊独家,也是你一心研究出来的,我们不会向他们透露半点。至于打开口碑,张贴纸告广而散播,自然有人愿意来看个热闹。而我们的目标只是各地豪贵大家,说句不谦虚的话,我的名头,就算是有齐家这个地头蛇坐镇,那些人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你这是公然向齐家宣战。”“居言,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对你,对你的花茶,都有信心。你不知道,京都豪贵世家、勋贵文臣,那些知根知底的,我稍加试探,没有不对其赞不绝口的。若不是王家在,我不能透露底细,只怕你这花茶已经响动京都了。”王家是齐家背后的靠山,只要齐家倒了,王家的有力臂膀也就失了。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不是执念也成了执念。何况,“居言,你知道我这是为了谁,我知你身世坎坷,对亲人生疏,一时还不能接受,可君子大义,铲除王齐这等佞幸小人,也是士者之责。我知你虽长于农家,却深明大义,熟读百书,东陵之祸,也是你我之祸啊。”福王隐晦地说道。傅居言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皇帝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知道原主父母的死离不开当年齐王两家的阴谋诡计。他并不想卷入这些纷争中。可是从一开始,从他选择了茶业开始,他就只能站在福王皇帝他们这边了,更何况原主还是这样的身份。占用了人家身体,享了平安富贵,却不想担下相应的责任,未免太自私了些。他一时沉默不语。葛正修一直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静静握住了他的手,黑眸深邃,代表着无声的支持,无论傅居言选择什么,身边都有他陪他走下去。傅居言回握那只温暖的手掌,低声道:“正修哥,我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夫妻一体,居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不是吗?”傅居言深吸一口气,对上他一如既往沉静的面容,“这是我的责任,正修哥,我得做。”他一直将对原主的感激压在心底,因为他知道人死如灯灭,他的到来就注定了原主的离开,除了让龚家和葛家受到应有的教训,他无法为他做更多事。他以为龚家和葛家的恩怨了却,他就能用着这副身体理所当然的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但身世揭晓的那一刻,他知道,那还远远不够。他一日顶着原主的身份,就永远不能将其和自己分离干净,原主的责任,就一定得是他的,他愧疚也好,感激也好,只要他还没自私到一定地步,就不能将自己抽离开。相应的,他自然也要全盘接受原主身份带给他的一切馈赠。傅居言望向身边的人,想着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所有人,经历的所有喜怒哀乐——有失必有得,他觉得自己得的太多,所以难免心生愧怍,也感激不尽。“我得做,正修哥。”“嗯。”第76章对面三人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事实上刚刚傅居言和福王的对话也有点让另外的三个人摸不着头脑,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傅居言答应了,钱茂和何长丰熟知傅居言秉性, 知道他一旦应了就会全力以赴, 这时候自然是激动万分。福王也欣喜不已, 高声道:“那好, 如此一来,时间紧迫, 今日时光正好,我们不如一鼓作气将一切敲定。”都是说干就干的性子,几人一拍即合,随即推翻前言,重新敲定方案, 三日时间绝对算不上长。华曲地处东陵之东南,东陵北至长海, 西至全沔,两者据华曲甚远,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才能到,所以此次拍卖自然是不会开场到这些极远之地的。东陵三十二府及诸多郡县, 他们计划取之十之三份, 每地精心挑选了两处州县,务必使差遣的衙役及其护送兵卫在一日之内到达。监督主持人员暂定在座无人,傅居言夫夫两人不若其他三人,皆是能随时出行之人。所以被留下来监督华曲拍卖主场。其余三人各有地方要去。京都开场, 由福王亲自主持。福王甚至提议, 趁此机会让傅居言一家北迁上京,日后皇帝和宁国侯府有动作时也方便回应。被傅居言拒绝了。葛正修还一无所知, 最起码,他要先把华曲这里料理好了才能承先前应下皇帝的诺。至于其他地方,钱茂、何长丰主持两方重要郡县,其他的则有福王手下能工巧匠胜任。如此这般一番敲定,待到众人一席茶话结束,已经是月上柳梢。考虑到时间紧迫非常,钱茂热情邀请傅居言两人暂住绝坊,以便方便行事,两人当赢了。钱茂又晚餐都没用就急急招了绝坊中他几个得力的手下,将他们一一介绍给傅居言夫夫两人,并当面告之手下一干事宜,让他们听命于两人。又从中抽调几人,一分为二,分别跟随他和何长丰两人去往他地,这才匆忙忙吩咐人备了膳食,供几人用饭。至于福王,自然是回了自己在华曲的别院,也就是今日东方拓翌来时与傅居言和福王密谈的地方。天气已晚,又是吩咐下人,又是用饭,到最后一番洗漱过后已经是月上中天。夏日永昼,月亮爬得这样高,可见时间真的已是不早。傅居言却了无睡意,他几次翻身之后,终于忍不住了,翻坐起来问葛正修,“你就不想知道今天福王手下带我去别地,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吗?”葛正修当然没有睡过去,傅居言是烦闷、近乡情怯,他却是紧张又隐隐带了恐慌,这样的心情自得知傅居言的身世后就没有停歇过。他害怕,不敢问。明明知道这个人于别不同,傅居言的抉择一眼就能从其思想性情中看出来。甚至他得到了他再不能交予第二人的信任与坦诚,也依然因为外力的因素而感到无能为力。男子主义自来有之,葛正修对自己挫败的缘由知之甚清——他一介草夫兵卒,结发之人却身份贵重。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他根本不可能触碰到傅居言这样本该高高在上的人。在相濡以沫的爱人面前,他迫切希望自己能被用来遮风挡雨,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加配得上对方。偏偏他害怕的不是傅居言的心有动摇,而是傅居言身份本身带给他们的重重困难。想也知道,诸如福王之类,会有多不看好他和傅居言之间的婚姻。他不怕自己经受百般折辱为人不齿,却不能听得一点别人说傅居言的不是。为什么不问?因为问出来也只能是徒劳。但傅居言将问题明白摆了出来,葛正修就不能再不出声,他在黑暗中敛了眉目,手悄然握紧了,“能猜到。”傅居言叹了口气,“猜对了一半。这次来华曲商谈花茶生意,福王根本就是个幌子。”他放轻了语调,显的轻闲悠然,像在谈论吃茶用饭一样,“当今圣上,是我叔叔。”屋子里静了静,傅居言才听到葛正修一跃而起,速度之快,不愧是当过兵练过几下子的,“叔叔!?”男人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居言——!”“嘘,”傅居言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这地方可不是他们家里。虽说绝坊中人都信得过,但难免隔墙有耳。“怎么回事?”葛正修稳了稳呼吸,低声问。傅居言顿了顿,没有瞒着他,将听到的一桩皇家辛秘透露给了他。葛正修盘坐着,和傅居言面对面,半晌无语,最后涩声道:“那你……”。“我肯定是得认啊,不说皇帝亲自找了上来,代表着这事基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就是福王今天的表现,咱们也不得不跳坑了。这以后,你我有的忙了。”福王之所以如此急功近利,或者说成竹在胸。一则是善于利用皇帝的心思,皇帝对流落在外的侄子心怀愧疚,福王能拿到顺东精卫调令权,虽有福王本身的得帝王看重,更多的,恐怕是皇帝想要隔山打牛,不着痕迹的向侄子示好。二则是完全拿住了傅居言的软肋。傅居言如今所在意的,无外乎是皇帝对他“家人”的承认和进京之后的自保之力。所有的一切,都绕不开他手里的这点手艺、生意。要想成就这一切,齐家就势必是两人共同的敌人。所以福王才献言献计,成两方之美。葛正修听完他的话又是心情复杂,惊他如此草率就应了福王,日后进京难免不被王家刁难。傅居言的真正身份不能公开,对外只是宁国侯府走失多年的孙辈,宁国侯府满门忠烈,却老的老死的死,只留一个孙辈宁小将军撑其门面,纵然皇恩浩荡,恩宠不衰,却也逐渐有了颓势。若论十几年前,先皇还在时,宁国侯府一门,老侯爷长子位列一品大将军,长女为宫妃,次子为帝师,比之王家之流,不知要豪贵多少。只是如今的局势,显然是无法与当时想提并论了。莫说宁国侯府,就是东陵满朝,怕是也再找不出比之王家更为显赫的了。王家之中,家主位列公侯,尚有子辈任朝中要职,其手段诡谲、谋略狠辣,京中少有与之争锋者。又加之有在外营商的亲家齐家庞大的商业帝国助力,其在朝中,自然如鱼得水。两家联手,官商一体,不外能让当今一国之主都感到受了威胁。但同时葛正修又忍不住心底漫出喜悦的情绪来,再怎么对傅居言坚信不疑,能亲耳听到傅居言规划两人的以后,言语中已将他视若一体,还是要禁不住高兴。自己的媳妇自己疼,怎么能让人累着。葛正修脑子里各种念头转了一圈,这些天郁郁的心情终于好转了些,赶忙道:“拍卖会的一干事宜我来就够了,你好好休息。也有些天没去看卫青宁了,上次说去,结果耽误了。那小子见了你,怕是又要好一通犯犟。男子汉大丈夫,姑娘似的扭捏!”说到最后,是越说越嫌弃。本来,父子俩父严子孝,是再好不过的其乐融融。谁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两相厌烦了起来。尤其是葛正修,不过是去洪起学院看孩子的时候多耽搁了一会儿,就难看了一张脸,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好像要随时支配着主人抬腿就走一样,懒得耐着性子看他们父子俩你拥我抱,像失散了彼此好多年一样。卫青宁在洪起古文经论读的多了,眼界也开了,再见父亲这张冷脸,竟也没了从前的兢兢战战,尾巴一样围着小爹转的时候甩都不甩他父亲一下。俩人这针锋相对的劲头,着实让傅居言好笑,又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私下里硬是从卫青宁那里套出了话。原来是有一次葛正修看见了卫青宁和他动作亲密了些,想着孩子大了,又是男子,和该和小爹保持些距离,于是就找了时间私下教育孩子,却被久久不见家人因而委屈着的卫青宁顶了回来。两人驴唇不对马嘴,但醋却是谁都喝的不少。也就是他们夫夫两人忙完花茶,之后陆陆续续在空间又制的那段时间。因为虽然不若刚开始时忙到日夜不分,但时间还是有些紧张的,所以两人都是分批去看卫青宁,但通常是傅居言去的多一点,倒也不是葛正修不关心孩子,毕竟人家都是离家远的学子才常住学院不回家,他们将孩子完全放在学院,也是做家长的理亏,当然也是心疼孩子的。只是明显的安夫子和院长比较偏爱能给他们“解惑”的傅居言,所以为了自家孩子能让夫子多关照一点,夫夫俩就暗戳戳不着痕迹讨好着这学院的大儒。所以傅居言就去的次数多了点。而葛正修平日里又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卫青宁对着傅居言,心里的慕濡之情才能表现出来,傅居言这一来,就更是让卫青宁心里欢快,本来在家里整天绷着小脸一副小学究模样的孩子,也学会了拉着他小爹的衣袖别别扭扭的撒小娇了。以至于被葛正修看见卫青宁居然敢对他小爹动嘴了,这才翻了醋坛,两者横眉冷竖起来。想到这傅居言就笑了起来,把葛正修笑得都忘了别扭,才做停,“等这边事了,我估摸着京里就该派人过来了。”他犹豫了下,到底没将葛正修愿不愿意去京都的话问出口。来这个地方这些时日,家里基本上就是傅居言的一言堂,葛正修说的最多的就是个“好”字。傅居言投桃报李,自然也希望自己的诸多决定是葛正修也心乐为之的。但这次发生的是不可抗力事件,他问一句,无论答案是与否,不过平白显得矫情,有以退为进之嫌。葛正修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你的身份……到底是辱没了,不过宁小将军为人爽直,宁国侯府一门也是忠烈之辈,他们不会亏待你。”他心中还有另外一番计较,如若是宁国侯府,那么有些事情或许还能得他所愿。第77章时至八月, 盛夏炎炎之际。京都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茶坊的门上,打出了小告示。且不止这家小茶坊,凡京都烟柳繁华之地, 市井人盛之所, 皆被一则相同的告示广而告之——京中有茶, 绝色无双。特举拍卖, 价高者得。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则详细地说明了拍卖的场所、规则等。告示的最后,是当今福王的印。方方正正的红印, 叫京都百姓开了眼,就冲福王这样大张旗鼓的宣扬,众人的胃口也被吊足了。有看的明白的,渐渐琢磨出来,福王此举恐大有深意, 莫不是和王家叫板呢。福王好商营之事,京都中人早有耳闻, 最开始还怀着当今圣上在捧杀福王的疑虑,以为帝王“恩宠”福王,遂这低人一等的商贾之流也“随”了福王去做。等后来福王在京都开办数家店铺,衣裳、吃食、玉石珠宝, 生意无一不蒸蒸日上红煞人眼。众人这才知道, 这商营之事真乃福王一心所愿之事,旁人无半点置喙余地。之前福王生意涉及颇广,但都是小打小闹。这次一遭州县之行,回来却如此做派, 京都中人都在暗自思忖, 莫不是真的得了什么无价之茶,才来敢这样大肆宣扬。大狗还要看主人, 这次福王硬要冲着齐家茶坊而去,看来是要连王家的面子都不给了。京都盛地,遍地豪右世家。在这个地方,百官众僚是最在意礼法的人,也是最能审时度势的人,他们言谈举止莫不恪守典制,当然的,对于局势的感知也敏锐异常,在他们眼中,帝王所居之地,星火之势即可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