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的资料没仔细看么?王希孟今日生辰,我这才一早预定了厢房。”秦书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不是一直不喜我同他们打交道,让我与他保持距离?”蔺远近没辙地笑笑,无奈道:“那我说了那么多,你可有听我的?”秦书耸耸肩:“路炳章并不是个坏人。我想他也不会加害于我。”蔺远近长吁了口气,身子往后一靠:“我可从来都没说他是个坏人。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让你与他保持距离。”“那是为何?”蔺远近撑着下颌,陷入了回忆:“你可知我是怎么知道他真实身份是密林阁阁主的?”他细细说来——路炳章主动暴露的。为了调查那些贪官污吏所贿所贪,为了证实那些市井小卒是否真的为非作歹,为了以防万一错杀任何好人。他需要情报,需要信息,但这些只有羽扇楼和婵娟坊能最为准确的做到。也因此,他不顾泄漏身份的危险,坦之相告他们。“或许你不知道,密林阁这些年来得罪了多少达官显贵、武林小人、江湖混混。他每做一件好事,就意味着躲在阴暗处的人更恨他一分,”蔺远近顿了一顿,“但羽扇楼从不介入朝廷中事,也从不会偏帮任何江湖帮派,只做消息买卖。只要有人出的起价码,我便会把能拿到的消息如实奉上。也因此,从密林阁出现的那天起,就有源源不断的买主向羽扇楼购买密林阁阁主的身份。”“那你……”“但我一直没能查到。直到有一天,他主动来到羽扇楼,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了我。”秦书的眸子骤然放大,显然也有些吃惊。“一个为了不错杀无名小辈的人,主动把关乎生死的身份都抖落了。”蔺远近由衷佩服地一笑,“所以我从来都知他不是什么坏人,也信他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下一刻,蔺远近平日里总是蓄满笑意的眸子,却透出了秦书从未见过的冰凉,那张看似总是玩世不恭的笑脸也显示出了狐狸应有的狡猾面孔。“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愿意帮他。”秦书不解:“可你并没有把他真实身份的消息卖给别人不是么?”蔺远近一哼:“那不过是因为他出了更高的价格。我同他约定,但凡有人买他的消息,他就花比买主更高的价格把身份消息隐下来。”“你这生意……”还真是稳赚不赔的狐狸手段。蔺远近看出了秦书眼光里的轻蔑,不甚在意:“身在江湖,各有所图而已。如果人人都是好人,只是比真心、拼实意,何来那么多苦大仇深?他自是心甘情愿担了这行侠仗义的名声,既端了好人的架子,却也不能强求旁人同他一样深明大义,甘愿奉献牺牲。”羽扇楼掌握着多少极为隐秘之事,至今能独善其身,无非是各不相帮,也不偏袒哪方。一旦站了立场,不免首当其冲的惹祸上身。秦书心道,这倒是直白的大实话,虽然听起来有些悲哀。可世事不都如此,哪怕是几百几千年后的现代,依旧不是光凭一腔热枕,便能换得世间予之真心。秦书垂眸,世间为人处事之道,千变万化却也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她闷闷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路炳章确是好人无疑,也不宜参与到他的事中,更不能逞一时义气贸然相帮。否则哪日密林阁不慎失手,与他相关的人也必受牵连。你身为聚雪堂的一堂之主,代表的是整个聚雪堂,在做决策之前理应考虑清楚其中利害关系。”秦书沉默不语。听着车外雨声喧哗,一时心绪颇不宁静。可她若不掺和,何来机会接近王希孟,又何以返回现世?第14章深坊小巷,彩楼相对。门首皆缚绣旌,夜深灯火上酒楼。四人围坐一桌,三杯两盏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不过各揣心事,强颜欢笑。倒也不是都不得尽兴。至少秦书被这闻所未见的宋代酒馆引了心神,暗暗把玩欣赏。眼观点菜用看盘,耳听小二一一记唱念报与厨房,所唱所念,调子独特皆能入耳。行菜者左臂自手至肩驮叠上十碗,右手一一散下,尽合客人呼索,分毫不差。至于吃食饮具,更是精妙无尚。每人面前均有注碗、盘盏各一副,果菜碟各三片,水菜碗二三只,光是一应银器餐具都精致讲究,还不论那盛在碟碗里的吃食花样如何繁多。“怎么光瞧着却不动筷?”蔺远近挪了挪离她较远的一盘菜,放至她的面前,“尝尝这个,他们家新出的招牌菜。”秦书依言举筷夹了一小块,送入口中。初初咀嚼只觉微辣爽口,富有嚼劲,品到最后才察觉此非是禽肉,口感更似面筋。再朝盘内一细瞧,原来是将面筋薄切成片儿,配以佐料煎成,最后于盘中淋以肉汁浸泡,口感细腻如肉,却油而不腻。“居然是道仿荤菜。”略略惊讶,不曾想原来远在宋代就有此菜品。下一秒,余光瞥见右手旁的路炳章一杯接着一杯灌着闷酒。她斟酌半晌,又夹了一块儿慢慢咀嚼完后,方才说道:“若是厌素喜荤者先被它的外衣所迷惑,先入为主认成肉食,想亲口试验它是常情吧。尝了后方才发现是素食,失望和后悔都无济于事,尝试了就是尝试了,谁让——”路炳章提着壶准备倒酒的动作顿了一顿,侧头望向秦书。她望着他,意有所指地说:“——实践是检验真相的唯一办法,此外别无他法。”安慰之语尽于此。酒过三巡,吃完饮毕。门外雨势转大,噼沥沥越砸越响,困住了众人返程的车马。蔺远近提议直接在明月楼暂住一晚,众人皆无异议。湿云如梦雨如尘,窗外阑珊。路炳章仰面合目,卧于榻上,双手叠叉枕于头下,静听雨声杳杳,放缓连日紧绷的心弦。适才小聚畅饮,分明已有几分醉意,神思更是困倦不堪,却偏偏贪得此时寂静,心头愈发清明,吹梦无踪。忽闻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虽是轻声细细,却在这静寥雨夜显得尤为清脆。路炳章睁了眼睛,扬声问道:“谁?”“是我,你歇下了么?喝些醒酒汤再睡吧。”路炳章应了声,披了外衣起身去开门。门扉一开,路炳章自然而然接过王希孟手上端着的醒酒汤,侧了侧身让他进屋,单手合上了门。待两人在案几上落了座,王希孟催促道:“快趁热喝了,你饮了那么多酒,明日起来指不定得头痛。”路炳章依言捧起碗,慢慢啜饮。王希孟凝了他半晌,犹犹豫豫终还是放心不下,开口询问道:“你这些日子到底因何闷闷不乐?”路炳章喝汤的手一顿,不知如何作答。自苏苏命殒以来,他心里确实辗转难安。密林阁行事多年从无偏差,头次失手误害好人是其一;给了苏苏母女希望,让他们分明捉到了活命稻草却实为道道催命符是其二;如今风声愈紧,行事须得步步谨慎小心,同样的错误难不保日后还会再犯,心头压力倍增是其三。只是千愁万绪,难以言表,种种心绪却只得暗自按耐消化。见他端碗不言语的样子,王希孟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一时气闷忿忿道:“为何独独对我不愿吐露分毫?我看旁人倒都是心知肚明,只我一人蒙在鼓里。若是王某人如今已配不得做你路二少爷的朋友,不如趁早明说,彼此都落得个爽快清净。”路炳章一听这话顿时气极,怒骂道:“说的甚么混账话,喝酒喝晕了吗?”王希孟被吼得立马焉儿了下来。本就是借着一点酒劲儿,才将平日里不敢宣之于口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完也自知言辞过了。路炳章睨着他低头不语,神情极是委屈的模样,心里又是气又好笑,不由也放缓了语气:“既然你实在想知道,那就聊聊罢。”王希孟闻言立即抬头,一派欣喜之色,“真的么?”眼里的满足,盈满得像要漾出,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小孩。怔愣间路炳章忽然发现,自从王希孟画学结业以后,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笑得如此开阔了。自从画学结业以来,想必他诸事不顺,处处隐忍,面对奚落和嘲讽,总是面色淡淡一笑置之。从云端跌入谷底的滋味并不是人人都承受得了。昔日人人称道的天才少年郎,如今为了柴米油盐的生活,不得不放弃喜好和所长,在枯燥无味的文书库中干干消磨自己的天资,日复一日。或者刚刚王希孟有此言论,不过是心里忐忑不安。他尚在画学如日中天之时,多少人与他称兄道弟,如今对他避之不及。多少对他阿谀奉承的人,现在碰见他也视而不见。自己刻意瞒着他本是不想将他搅和进危险当中,恐怕却让他有了另一番想法猜测。路炳章叹了口气:“今日大家都饮了酒,不如早点歇息。明日我必定说与你听。”王希孟如玉的眸子闪过几丝失望,巴巴地说:“哪有话说一半的,可我现在就想知道。”仿佛是怕对方酒醒后反悔不认,徒生变数。路炳章嘴角噙笑,平日里总是儒雅斯文的人如今这般耍赖,想必是真的醉了。无奈道:“那今夜就与我同卧一塌吧,躺着聊天也舒坦些。”王希孟立即蹬鞋上塌,一秒都不带犹豫。路炳章边弯腰脱鞋,边说道:“朝里面挪挪,腾个地方。”王希孟无不听话照做。待两人都平躺下来,路炳章一阵感叹:“你还记不记得我俩上次像这样同塌夜聊是什么时候?”王希孟静静想了会儿,说他醉了,脑内却越发清明,一会儿就陷入了回忆:“大概是我刚入画学那一年吧。有一次小考我拨得了头筹,如阳和如芒硬是嚷着要庆祝,结果醉得一塌糊涂。待我们好不容易安置好他们,累瘫在床上也爬不起来了。”回想起往事,心脏像被柔丝缠绕,一层又一层温暖的裹覆。路炳章笑了笑:“那你还记得我们那夜都聊了些什么吗?”怎会不记得?他们当时还年少不更事,狂妄不自知。一个扬言要练好本事踏遍江湖,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一个言论日后要成为宫廷画师中的佼佼者,画出名扬天下、流芳百世的作品。虽已过去四年,却好像言犹在耳。往事不堪回首。王希孟阖了眼,遗憾道:“可惜,我们好像都没能如愿。”尤其是自己,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如愿了。王希孟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不论他口头上如何满怀壮志,或者说行动上如何努力,在蔡京被贬出京的那一刻,他就料到自己的艺术生涯已然戛然而止了。一荣同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亘古不变。如今坚持的种种,不过是抱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让自己有个盼头。路炳章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怅然,却连侧眸看他一眼或是安慰一句的勇气都没有。大观三年他虽为行正义之事,却也间接生生断了王希孟的前程。王希孟浑然未觉身旁人的异样,自顾自地接着说:“不过,或许你还在慢慢接近自己的理想罢。”路炳章自嘲一笑:“刚好背道而驰也不一定。”原本今夜在王希孟的追问下,他冲动之余确实有想过将苏苏之死事无巨细地告知于他的。他期望有人能倾听他的无奈,祈求有人懂得他的自责,甚至奢望有人能安慰他,告诉他苏苏之死只是个意外,不能全然怪他……他实在太渴望有人能分担他近些日子以来的迷茫和苦痛了。可刚刚谈及四年前的那些豪言壮语,那些迫于宣之于口的心事,渴望有人宽慰一二的隐秘心思,现下却如鲠在喉,越发羞于说出口了。王希孟见他半晌不语,侧了侧头,望他神色晦暗不明,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路炳章敛了不断腾升而起的涩意,强忍颓然之感,尽量维持着平淡的语调道:“我有时候在想,我们选择走的道路是否真的就是全然正确的。”这句话让王希孟也不由地陷入了沉思。路炳章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道:“其实很早之前就有个问题想来问你,却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什么?”“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接受蔡京的提携么?”听他此问,王希孟一愣,将面向路炳章的侧躺改为平卧,望着房梁想了一想才道:“他找到我时我不过十来岁,你也知我家贫穷苦寒,不过是粗粗识字,书都未能有条件读上几册,尚且知不太清何为清廉,何为奸佞。那时只知道有书念了,还能画画,高兴都来不及,何曾想过接不接受这种问题。”“那如果换做现在的你呢?”王希孟这次思考了约有半柱香才坦诚答道:“说实话,我不知道。”路炳章不解地望向他。只见他依旧盯着房梁缓缓而道:“这个选择题太难了。虽然这么说挺让人不齿的,像白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但若这是我唯一能捉得住的机会,我大概……会舍不得放弃罢。”如今想想,自明事理以后,知道自己是通过蔡京的关系才破格进入画学,心里有过疙瘩,也有觉不光彩。他甚至对下意识控制自己怨怼他的心理,毕竟自己能进画学,何曾不是享受了这层关系的好处。“为了实现目标,不惜违背良知,放弃心中清明?”王希孟忽觉这已经不是选择题,而是个是非题了。他自是不愿意世后留有污名,他自问向来不稀罕前拥后呼的荣华,也不企图位及权臣的富贵,但到底也不算不得无欲无求。想入画院,想被赏识,想得到世人认可,还想让画作流传千古。最最不甘的,是不想过这般屡屡无为的日子。依附或不依附,好像不论选择哪个答案,势必都会存有遗憾。王希孟叹了口气:“还是幼时快活,那时我们最难的选择题,不过是手上的铜板到底是买糖葫芦还是买糖人。”路炳章听此一笑,也忆起了往事:“瞎说。我分明从来都是主张买糖葫芦的,偏你遇着了画糖人的摊子就挪不动脚,纠结来纠结去,最后每次还是买了糖人弃了冰糖葫芦。”“你还从小就性子执拗呢。认定了糖葫芦,任我说什么你也不肯买糖人。”两人哈哈笑过一阵,路炳章涩声道:“不过你说的没错,还是幼时快活。糖葫芦也好,糖人也好,只要自己喜欢,只需自己认定,不论怎么选都不算错。”王希孟听他发出这种论调,不由屏息:“你最近可是碰上不顺心的事了?”路炳章面带薄嘲:“我能有何不顺心。不过是自诩正义惯了,便总以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做的事也都是对的。殊不知也有行错踏错的时候。”自建立密林阁以来,自己立誓要锄奸扶弱,秉持公道,行尽仗义。他自诩是忠善之辈,素来看不起逞一己私欲的作奸犯科者。可苏苏的事让他不禁扪心自问,就因为自己的固执已见,在羽扇楼和婵娟坊查到的信息分明缜密无漏,并无可疑之处的情况下,却还是为了顾及自身安危保险起见,出此烂策。何曾不算是为了一己私欲,赌上了他人人身自由而另做谋算,甚至最后将一个无辜之人生生推上了绝路。他闭了闭眸子:“哪怕明知错了……似乎也没勇气去直面。”不然为何在他明知误了苏苏性命后,对她老母却不敢坦言相告真相,选择了继续欺瞒的方式,让她稀里糊涂捧回了女儿尸骨。他不得不承认,他怯了。就和曾经那些遭他制裁的作恶者企图隐瞒事实一样的心虚。他甚至不敢揣测蔺远近、单起舞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每次一面对他们,脸上就似带烧。王希孟一轱辘直起身坐了起来:“错了就改,日后不犯便是。我倒觉得世上之事,对与错本就难以界定。若你因一次失败便丧了信心,日后还要不要完成心中的理想抱负呢?”遂而又重新躺下,他本极想知道让路炳章如此颓然的到底是何事,此刻却不想让他继续在这个话题中沉沦,遂立即转移换题道,“这些年我想你应该经历了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我想听听你办了一些甚么样的。”路炳章回忆起密林阁刚创办不久的种种锄强扶弱,畅快成就的往事,心里一阵熨贴,终于在愁绪深渊里得了几分安慰。他挑拣了一些光辉事迹讲与他听,也期望从回忆往事中汲取些力量,一些足够支撑自己、说服自己的力量。窗外雨声愈重,一夜话至天明。第15章一夜大雨,好在总有雨过天晴时。烦心事虽依旧是烦心事,但哪怕只是与友人聊一聊,想来也是一种缓解的方式。阿福眼见路炳章次日回府后恢复了几丝精神,好歹开始着手打理阁中事,心底也松了口气。路炳章走到屋内密室,看了眼堆积如山的密函,一阵头疼。不过颓废几日,堆着的事务只怕是须得些时日才能补全。掀袍坐定,不敢再空耗片刻时间,一心投入处理密函的事物中去。“这……是什么?”秦书愣愣地看着盘子里的食物,宋代就有冰?“冰镇梅子糕啊,”林倩兮把它端到秦书面前,眨巴着眼睛讨好般的笑着,“我做的。你尝尝。”秦书瞥了她一眼,不慌不忙拿起湿帕子净手,“如若是为了去看武林大会,没得商量。你兄长信中特地嘱咐我好生看住你,切莫让你瞎跑。”一语说中心事。“哪……哪里有,”林倩兮尴尬笑笑,“闲来无事练练手,想让你尝尝看而已。”心里却是一阵沮丧。武林大会哎,天下多少英雄豪杰集聚一堂到场比拼,群雄逐鹿高手过招的场面一定很是壮观……秦书装作不曾看出她眼里的期冀,细品了会儿盘里的吃食,夸赞道:“挺可口的,酸酸脆脆,冰冰凉凉,不过你的身子不大好,这种冰冷吃食还是得少吃为好。”林倩兮托着腮帮子看着秦书,话头已经被秦书截断,看来去观战武林大会英雄逐鹿无望,现下只得另找他话:“昨日我身子不舒服没能去,你们玩得开心吗?”“一般吧。不过是借着王希孟过生辰,吃酒闲聊罢了。”话到此处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古人皆按虚岁算年龄,王希孟既已十六岁,想必离十八岁完画只有两年的光景了才对。可这两年时间也着实难熬地紧。心下一阵惆怅。秦书转过脸来,问向林倩兮:“对了,此前杜鹃之行,我听你与他谈论文书库和画学之事,你对此有所了解吗?”林倩兮回忆了一会儿才答道:“了解倒也谈不上,只不过是兄长有一朋友恰好在文书库里供职,听他与兄长谈论过一些。听闻文书库是个品级较低的职能机构,远离京城,事务繁琐枯燥,俸禄也不高,只够勉强糊口。”念及此处,林倩兮油然而生遗憾感:“王公子如此爱画,可惜了,据说那地方进去了就很难有调职的机会了。”秦书在脑海里搜索起现世关于王希孟寥寥几笔的资料记载。在科研实验中,输入其中关于他生平事略的文字材料,不过三两条而已。凭着良好的记忆,回想起那为数不多的两三条信息,其中有价值的大概就是蔡京在《千里江山图》后的跋文:“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但仅凭这些文字,只知晓王希孟已迈过画学生涯,目前算是步入了文书库阶段,倒也推断不出他究竟是何时入宫,又何时才能获得宋徽宗的青睐……秦书手中小勺无意识地戳着梅子糕,心下有些急不可耐。等等,跋文?蔡京!脑海里又回想了一下蔡京写的跋文,耐下心来逐字逐句地去一一分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古代只有长辈会直称晚辈的名,而蔡京直接称他为“希孟”,根据跋文来看,不仅知其年龄,晓其经历,言语间也都是熟稔。可见二人相熟程度并不一般。“……数以画献,未甚工”,由这句可得出王希孟呈上过画作,但宋徽宗并不大满意。可王希孟作为一个远离京城的无名小吏,如何能有机会上呈画作呢?必定是有人从中牵线搭桥。至于是谁,答案昭然若揭。秦书嘴角难得勾起。看来王希孟能有机会面圣,与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宋代宰相脱不了干系了。既然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秦书不愿有所耽搁,立即搁下手中吃食站起身来,即刻对候在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去让车夫备车,我现在要去一趟羽扇楼。”牛车停至京城里最繁华的一块儿地,下了车抬头便能望见龙飞凤舞刻着“羽扇楼”三字的茶楼。秦书刚刚进门,就有小二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浑身透着机灵劲儿。“哟,客官,您是听书还是喝茶?”“我找蔺远近。”小二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秦书,暗自揣测敢这么直呼楼主姓名,还点名要见楼主的人会是何身份来历。还没猜个头绪,身后就传来掌柜的声音。“呀!秦堂主怎地来了?可是有何吩咐?”言语间,暗暗向那小二使了些眼色,小二立即会意退下。刚因着急未曾考虑称呼,秦书略改了一下口:“我找你们楼主。”掌柜想是认识秦书,二话不说也不多问,只管引路。穿过厅堂,越过庭院,这才行至一独楼门前。秦书一路心里暗道,从前厅到后院,可谓是步步皆景,好生气派!最妙的是走到庭院,便已丝毫听不到前面的人声喧嚣,竟将前面的烟火气全然隔挡开,行至后面假山池水越是精妙绝伦甚有章法,似又步入另一场所。果然不愧是全京城最繁华的茶馆。“楼主就在房里,我便不进去了。”掌柜和善地笑着便要退下。秦书谢过掌柜,站在屋外轻叩房门却半晌无人应答,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毫无动静。秦书实在不耐,心里又着急蔡京之事,索性便推门而入。进了屋内左右环顾了一下四周摆设,看模样是个书房,却不见人影。又朝房里走了一走,这才望见书案上头枕着胳膊睡着了的蔺远近。阳光斜斜透进窗,在窗棂上拐了个角,落在他墨色头发上镀了层绒绒的光,光线继续下落,勾勒出他的眉目棱角,睫毛投下半道阴影。一派安详。倒很少见他如此安静无害的样子。秦书心里嘀咕着。微尘在阳光里悬浮着。看样子睡得很熟。正预备出去转转等他醒来,却被他桌上密密麻麻堆满的纸张吸引了注意。踮着步子凑近前去,正伸了手预备轻轻拿起一张,却倏忽地被人握住了手腕。蔺远近睡眼朦胧地望着自己,显然刚醒,还带着几分迷糊:“你怎么来了?”“……”虽并无窥看的念头,但不知为何一下做贼心虚了起来,竟忘了挣脱手腕上的禁锢。蔺远近身子半沐在阳光下,眼睛尚且未能完全适应亮光,将将眯着。放开秦书的手腕,伸了个懒腰,声音里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不说话是想让我猜猜?”秦书不答反问,“早晨听明月楼的人说,你昨儿个半夜就回去了,是有何要紧事吗?”“算不得要紧,不过也是得及时处理。”先前还常常觉得蔺远近事少闲多,虽是羽扇楼的楼主,可平日里却总是一副闲然自得的模样,直到最近接触得多了,才发现事实好像并不如自己看到的那番。她心里猜测道,或许,羽扇楼的事常常需要深夜行动?“终于知道我挣钱辛苦了?”蔺远近理了理桌上杂乱无章的纸张,归类分好。“那我今天来也算是给蔺楼主再添一笔进账了。帮我查查蔡京现在的生活状况。”蔺远近诧异抬头,“蔡京?”“当朝的前任宰相,你不会不知罢?”“他我当然知道!我是纳闷这好端端的你查他做甚?”蔺远近拧紧了眉头,双手交叉在胸前,等着秦书的合理回答。她清亮的眼眸如同往常一般的平静又孤傲,“酬劳少不了,你查便是。”话才出口,却忽而想起上次,心觉不妥,正犹豫要不要多解释两句。却听到蔺远近稍嫌冷淡的语气。“行吧。”蔺远近见着她面带不安,反倒是没了脾气。既然为难不愿开口,他倒也不打算强迫。只是脸上难得敛了笑意,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露出了认真的神色,说道:“不管你有什么打算,答应我不可轻举妄动,好歹事先与我商量一二。”言语间都是关切,也算不得什么过分的要求,好歹不是向此前的一味劝诫和阻挠。秦书利落地微一点头。此时另一边,正在处理密林阁事务的路炳章正对着手中的一密函微微皱眉。心回百转,倒拿手中的笔,笔头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暗暗思忖,就杭州密林阁的分阁那边的密函来报,这笔子贿赂之财倒挺可观,截下来也算是替天行道,只是时间紧迫仓促,人手需得好好调配,不可大意。有必要的话,自己得亲自去趟杭州亲自督办才好。计从心起,微微勾唇,最终调转笔头在这封密函上重重的画了几笔。落日拉扯黄昏,又是一天将毕。第16章濛濛残雨拢晴,立夏将至。让秦书在睡梦中醒来的是清脆的铁板儿声以及僧人们的沿街报晓声,不必开窗便已知晓今日“天色晴明”。稍作洗漱步行至早市,粥饭点心一应俱有,粉羹、烧饼赛着热气儿高。点份蒸饼糍糕,顺手在报贩子那儿买份朝报,边吃边听丫鬟读念近日朝野的消息。秦书有时候会产生种种错觉,本该因时间空间带来的陌生感和隔膜感,好似在某些个瞬间中都不复存在。当然,也只能是“好似”而已。胀痛忽袭,身下一阵异感。秦书放下筷子,稍稍皱眉抚肚。丫鬟见状,有了几分猜测,立即压低声音问道:“可垫了卫生带?”秦书摇摇头。她的月事一向不准,每遇逢至便如同抽筋剥皮般疼痛难耐,生生似历劫。如今霎时也没了胃口,抛下碗筷只欲速速赶回府。却偏好未唤车夫驾车随行,距离不算远但步行走回只怕也是够呛。丫鬟却是从容不迫,左右环顾了下,眼尖手快的拦了辆正在驱驶的马车,上前与其马夫开始议价。共享马车?秦书虚汗冷冒的同时,也算是知晓为何来于此世屡屡恍而未觉隔阂感的缘由。搭上了马车,千辛万苦回到宅子里换了衣物,再生疏的垫好卫生带,费劲周折终于躺在了床上,秦书长吁了口气。果然方便之处比起不便之处,就显得不值一提了。没了赖以生存的西医止痛药,又恐衣裳沾污,现下是除了躺着外什么都做不了。想尽快返回现世的愿望,在此时此刻无疑又迫切了几分。秦书蹙着眉头挣扎着起身,将几月前蔺远近交给她的有关王希孟的调查资料搬到榻上,躺着细细观看。不过几个月的光阴,她已然能从盲不识字到如今的畅读无碍。“……大观元年,王希孟时年十二进入画学,成为一名生徒,一应膳食住宿、画具文具皆由朝廷供给……画学内除篆字书写,另设有儒家哲学思想、上古历史和文学等素质课程,以解意通画为主,王希孟皆优……画学之业,课业以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为主。王希孟以山水画为最佳,多次获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