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三年,王希孟时年十五,画学学业结束……大观四年,王希孟时年十六,参与画院考试,无官人举荐,落选。同年召入金耀门文书库,活计以抄写、录账归档为主,月俸一千余钱。期间多受他人排挤与打压。”看至末处,秦书随手将资料纸张丢置一旁。这些看似详细的信息,实则杂乱无章,并无多少实际的作用。毕竟王希孟此时远离皇城中心,若想得以接触宋徽宗,得他青睐,还得有什么契机才是。而这个契机,在她推测看来很有可能出自蔡京身上……只不过一切还得等蔺远近送来蔡京的信息资料。将他此前被两立两贬的时间线和王希孟大起大落的时间线对比看看,才能有切实的结论了。秦书因着生理痛痛得直冒冷汗,黏稠的汗液满布全身,现在已容不得她多加思索其他。时睡时醒,不知何时疼止,亦不知睡了几时。当她再次睁眼时,暮霭氤氲了窗外。时间竟然已到了黄昏。心里庆幸好歹算是又缓过了一次折磨。秦书无奈地揉了揉小腹,正想坐起身,预备下塌去换卫生带,却陡然发现路炳章正在房内不远处坐着。先是一愣,紧接着紧张随着血液从脚尖蔓延至心脏。床塌下,散落一地的都是她睡前随手丢下的羽扇楼调查王希孟的资料。如果路炳章问起她为何要调查王希孟,她该用什么说辞解释?秦书的手指不知觉地捏紧了被子的一角,冷汗涔涔,脊背一凉。路炳章这人好似朗月清风,看着便是一副侠肝义胆。无须相处几日便能发现这人性格爱恨增明。想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其实很容易,只要你坦坦荡荡,心思纯良。可偏偏秦书怀揣目的,做不到真的坦荡,因此也最是忌惮他。深知像路炳章这样的人,最不屑与爱弄手段、心机剖侧的人与之为伍。若是让他此刻发现自己欺他瞒他,仿佛另有企图,只怕日后再无与王希孟打交道的机会。她千头万绪,想了无数最坏的情形。路炳章不经意将视线从书卷上移开,发现秦书已经苏醒坐起,不好意思道:“闲来无事就擅自取了你桌上的这本《黄帝内经》翻来看看。”他放下手中书卷,关切道:“怎么这个时辰睡觉?可是身子不适?”秦书见他神色如常地隔着帘子望着自己,好似并没有发现塌下散落一地的是什么。幸好他所坐之处距离床塌有些距离,尚有帘子阻隔,小心应付,尽快将他打发走兴许也能过关。“大概昨夜眠浅未睡踏实,补眠竟不知睡到了这个点。你……来多久了?”秦书目光看似是望着他,余光却时不时警惕地扫向地面。“没一会儿。”心里微松一口气,又问道:“有急事?”“我要去杭州一趟,大概这些日子都不会在京师了,过来知会你一声。”举了举手中晶莹剔透的玉佩,“若你遇上了什么麻烦,需要密林阁帮忙,直接拿着这块玉佩去东四街的林家铺子,自会有人帮你办妥。”路炳章说着便站起了身,向秦书的方向走来。秦书下意识脱口而出,“别过来!”又急又切的声音让路炳章的脚步一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大了一些,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张。浑身顿时僵硬,手心里也涌起了虚汗。见秦书如此反常,神色间也极其不自然,路炳章虽奇了一奇,倒是未作他想。讪讪道:“抱歉,我只是想将玉佩拿予你,考虑不周……我就放这桌上,你等会儿记得收好。”原来是将她反常的行为举止归结为女儿家的害羞了。秦书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缓缓咽回了肚子里,却依旧算不得踏实。这种随时可能被对方揪住把柄的感觉,未落不定,最是心惊。惊到极处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声音也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冷清,略略简言道:“多谢。”路炳章微微颔首,“那我就先走了。回见。”“好。”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悬而未决,巴巴地看着他转身,开窗,翻窗。直至盯着那抹身影从窗户口彻底隐去不见,秦书才狠狠咽下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气,全身脱力摊倒在床上。身上因为适才的紧张,又出了一道冷汗湿了衣衫。黏黏糊糊,一天两次。活生生一天历了两场劫……他们这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以及动不动翻窗入室的毛病,仿佛蔚然成风,习以为常。秦书揉了揉眉心,暗忖下回定要把重要的东西隐蔽放好,可不能再同今天这般大意。不,窗子也得锁好。才这么想着尚未付诸行动,窗子还未来得及真的锁定,到了夜间又溜进来了一道身影。秦书一而再再而三强压的怒火,终于忍无可忍,怒道:“大门是锁死了不能走吗?还是翻窗入室于你来说更得趣?”面对秦书突如其来的怒气和指控,将披夜前来的蔺远近弄得一头雾水。平日里不都是这样商量事传递消息的么?“今天脾气怎么这么爆?心情不好?还是……”视线移向了秦书的小腹处。“滚。”蔺远近了然笑笑。又看到她明显已憋成猪肝色的脸,求生欲极强的适时转移话题:“我这大半夜的特地给你带来了你想要的消息,你确定不看看就让我滚?”“……”噎了一噎,秦书冷着脸无言伸手。趁着秦书翻阅的空档,蔺远近提壶煮茶,一边摆弄一边道:“说起来查这个蔡京的时候,正好得了些其他有趣的消息。”秦书随口应道:“什么消息?”蔺远近答道:“蔡京这些日子到处搜罗奇珍异宝,过于张狂的行事作风似乎引起了密林阁的注意。好像是说大后天有一批要运往京城的奇珍异宝吧。总之密林阁昨日已经跑去婵娟楼向单起舞求证这消息的可靠性了。”茶已沸腾,蔺远近摆弄好才又接着说道:“不过我看路炳章近些日子来甚是谨慎,现在外头风声渐紧,江湖上也不太平,倒不知道他有没有胆量去啃下这块肥肉。”神经末梢因着蔺远近的这段话,跳断在大脑皮层,秦书脑内种种细枝末节的线索,下一秒千头万绪汇在了一块儿,终于形成了完整了逻辑线。关于王希孟的,关于蔡京的,关于路炳章的。三人关系错综复杂,缠缠绕绕,但想解开乱成一团的结仿佛只需要一根引线。袖中的手攥紧了路炳章留下的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镇静了下来,内心慢慢趋于平静。她等了又等的契机,终于来了。第17章不知何由, 蔺远近今日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下属捧着一沓未拆封的信件上前交予蔺远近:“楼主,这是昨日在羽扇楼买消息的信函。”蔺远近草草嗯了一声,一一拆封来看。未几眉峰便已拧起, 又看了一会儿, 从中抽出几封,对候在一旁的下属说:“把这几封亲自送到路炳章手里,价码按往常的规则来算。”蔺远近见下属半天没反应,奇怪地抬眸望了他两眼。下属与楼主的目光对接这才回过神来, 赶忙垂头恭敬说好。“怎么了?”下属犹豫了一会儿, 到底按耐不住心中诧异,还是开口直言心中疑惑:“属下不解, 往日接到有客购买密林阁的消息,楼主都是笑意满面。可为何近日接到这样的生意,您却似愁眉不展, 忧虑重重?”蔺远近闻言赞赏道:“不错啊, 最近有长进。还知道察言观色,见微知著了。”“小的不敢。”“可能最近和他交道打得过多了些,担心引火烧身罢了。”但更深层次的原因, 恐怕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了。眼见秦书搅和进路炳章的事越来越多,却是劝阻不得。下属领命退下,速速去办蔺远近所托之事,却在日落时分无功而返。“没找到人是什么意思?”蔺远近问道。“属下先是去了路府, 里里外外都没见着人, 然后又去了东四街的林家铺子,和店铺里的伙计对了密语才得知, 路公子这几日去杭州了。”“杭州?”蔺远近蹙眉,莫非路炳章预备亲自上阵?不安感油然而生, 却也说不清个缘由。“另外,属下去的时候聚雪堂三堂主也在那里。”“秦书?她去做什么?”“属下不知。”蔺远近眉心皱得更深,她怎么会知道林家铺子是路炳章的据点?“堂主,您为什么突然要去杭州啊?”并且还要这样昼夜不分丝毫不停的赶路,丫鬟在心里加了一句。秦书倚着车壁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听说杭州十里荷花碧叶连天,最是迷人。”可现在荷花应该也还没开啊。丫鬟心里虽然纳闷,但见着秦书心事重重的样子,知趣不再烦扰她。从古至今历朝历代,贤哲不乏,奸邪亦多。蔡京之名在奸邪之列即便不是榜首,也算得上是名列前茅。即便是秦书这般扎在数字、方程式里的理工女,却也对此人的狼藉名声略知一二。“宋朝四大奸臣”之首。“北宋六贼”之首。究竟用什么理由能劝住正义凛然的路炳章不去破坏蔡京的行事呢?她尚且想不到。又是一个难解之题。星月俱隐,黑夜浓稠。夹道两旁,数名黑衣人在长草丛中伏身隐藏,伺机而动。载满珍宝的车马队伍尚且未得见,却隐隐约约瞧见从远及近跑来一人影。黑衣人皆屏住呼吸定眼凝视,却见是一女子。领头的微微做了个手势,示意同伴尚且不必理会这女子。只等她走远。但这女子走到凉亭不远处却停了下来,左顾右盼四下张望,似在找什么东西。正待他们略感奇怪之时,那女子竟开口低语道:“莫阁主,密林阁的弟兄可在此?”众黑衣人无不全身一颤,领头的黑衣人霎时杀意顿起,不管来者何人 ,既知晓他们此次秘密行动就必不能留活于世上,免留后患。剑随念起。领头黑衣人手执利剑从草丛跃出,飞身而上,剑尖直直向女子咽喉逼去。女子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只听得一阵衣襟带风之声,身子被一股力量抱起,飞出丈余,险险避开。黑衣人眼见刺杀未能得手,反应迅敏反手掷出暗器,嗖嗖嗖直向二人呼去。男子抱人在空中躲闪不及,只得旋以回身,以后背挡于前护住怀中的女子。耳畔传来蔺远近低沉的闷哼。秦书愣住。其余黑衣人见状立即涌上,将其二人团团围住。正待向二人发起进攻之时,又一身影从远处奔来,几个纵身,挡在二人面前:“且慢!”黑衣人们闻见阁主之声,当下立即站住停手。“你们都退下藏好,一会儿听我指令行事。”路炳章这才转身看向身后二人,对秦书问道:“你怎么来了?”蔺远近也是怒火交加,看着秦书,语气不佳道:“我也想知道。”秦书迎向路炳章迷惑不解的眼神,快言道:“这财劫不得。”“为何?”“因为......”能用什么理由?秦书脑内极速快转,却依旧想不到一个最好的说辞。只好道:“你此前不是还欠我一个人情?今日罢手,就当还了这个人情。”听闻此言,这个理由岂能让他就此收手,路炳章语气也冷上了三分:“箭已在弦,如何罢手?秦堂主还是快快离开,至于人情,待路某日后再寻机会相还。”说完便已转身,显然不愿妥协。秦书见此也顾不得日后如何圆了说法,对着路炳章的背景说道:“若你想王希孟一辈子都待在文书库永无出头之日,那便随你。”路炳章身形一顿,僵声问道:“什么意思?”“大观三年,莫阁主的手笔无需我多言罢。”秦书语气冷如霜,字字动他心神。“这次的献礼里不光是字画珍宝,还有一份举荐名单,其中举荐书法绘画之神才共十二名,王希孟便在此名单之中。若你此时收手,他的人生或许还能获得一线生机。”路炳章握了握拳心,依旧背对着秦书未发一语。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多说反而会落与下成。秦书就此打住,也不再多言,拉着受了伤蔺远近一齐离去。蔺远近一路铁青着脸,不发一语。自秦书开口问他为何知晓她在杭州而未得到丝毫回应后,她便识趣闭口,保持沉默。待两人回了城,终于有了灯火光亮,秦书这才得以看见蔺远近背后鲜血透衣的惨状。忍不住开口道:“你的伤口需要马上处理。”依旧自顾自地走。她不由得拉住了他袖子的一角,垂眸低头道:“我错了。”蔺远近这才冷冷开言,“哪儿错了?”“......未与你商量。”“还有呢?”“......擅自行动。”“还有呢?”“还有?”秦书迷茫地看着他。蔺远近才稍稍缓和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蔺远近被暗器所伤之处乃右肩背处,因为受伤有一段时间了,伤口处的血肉已与衣裳黏在了一起,光是褪下这层衣料想必都要忍受万分疼痛。秦书缓慢地、一点点的撕下那与伤口黏糊在一起的布料,见他眉头越皱越深,不经开口道:“要不还是找个郎中来罢?”“不用。”他想也不想立即拒绝。“可是......”“大半夜的上哪儿去找郎中。再说,万一让人家知道了堂堂聚雪堂三堂主连点小伤口都需假手于人,日后你待如何解释?”“别人也未必就能认出我了。”居然还是为她考虑......“行了,我心中有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终于把那沾满血腥的上衣扒扯了下来,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秦书的瞳仁在这一瞬间被硌得酸胀微疼。见身后的人半晌无动静,蔺远近奇怪的侧头一瞥,见她盯着那处伤口愣愣出神,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那份献礼中真的有举荐名单?”秦书回过神来,微微咬唇,开始按他刚刚说的指示往伤口处消毒,手上不停边回应道:“当然是假的。”“不错啊都学会扯谎了。扯起谎来还脸不红心不跳的。”无视他语气中的嘲讽,淡然道:“急中生智罢了。”他又问道:“万一他不信呢?”“他见着你与我一起,天然便会对我的话信上三分,大概以为是羽扇楼的情报。”“那你就这么笃定他会为了王希孟收手?”秦书专注于上药,回话速度慢了几分:“你们江湖人最讲究的不就是义气二字?且不论他本就对王希孟怀有歉意。”伤口处传来灼烧感,蔺远近不自觉咧了咧嘴,顿了一顿又问道:“那举荐名单毕竟是假的,万一王希孟此后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呢?”不会的,秦书心里默道。按照历史,只要蔡京得以回朝,她相信王希孟不日便会被举荐。只是这话说出来必定无人相信。秦书思忖了一会儿,才找了个理由答道:“若拦不下他,蔡京回京无望,王希孟岂不是更无希望?现下拦住了,好歹有了转机。”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你认为蔡京一定还会再次相帮王希孟?”蔺远近也知道在调查资料中,王希孟十二岁就进了画学,通常十五志于学,中间有蔡京的斡旋。但毕竟时隔几年,蔡京不会万一忘了有这么个年轻人?秦书道:“且不论他们本就有一层亲戚关系在那,再者王希孟自幼在绘画上颇有造诣,宋徽宗向来偏爱神童之说,蔡京费了周折把他送进画学,还不是指望日后讨好宋徽宗。我料想他一旦官复,必不会前功尽弃。他看着可不像是会做赔本买卖的人。”“行,言辞有理。”那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眸光流转,定定地望着她,仿佛想透过瞳孔望清她真正的想法,“那你为何会不顾一切的去帮王希孟?”为何......因为一旦劫了这些字画珍宝,若蔡京无法取悦宋徽宗,返朝之期又得一等再等。她不是为了帮王希孟,她是为了帮自己......但这一次,面对着这样望着自己的眼睛,她好像无法坦然说出“与你无关”这样强硬冷漠的字眼。第18章秦书所料不差, 路炳章果然最终放弃了原定的行动。蔺远近把从信鸽腿上绑着的纸条揉成一团,放于灯盏里燃成灰烬,摇头低笑道:“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啊。”秦书耸耸肩不以为然道:“不过是通过具体的信息作出相应的推测判断而已。”把换药的药膏和纱布在一旁摆放好, 催促道:“快把外衣脱了。”他依言走去塌边, 慢条斯理地褪了外衣,举手投足间俱是风情。然而秦书熟视无睹,熟练地给他的后肩换药,神态举止淡定自若, 他好笑道:“每日看着我宽衣解带你就这反应, 让我好生挫败感。”“不然我要什么反应?”“尚且不投怀送抱,好歹也不能脸不红心不跳罢。”秦书斜斜睨了他一眼,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忍住未发作。未及她开口。门口传来叩门声和熟悉的声线:“是我。”蔺远近眉眼弯似月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幸灾乐祸道:“看来兴师问罪的人到了。”门扉尚开, 路炳章一进屋便闻到了满屋的药味, 见蔺远近敞着半个膀子冲自己笑眼眯眯,路炳章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好似关心地慰问蔺远近道:“伤得如何?”“还好还好,再过几日便无碍了。”路炳章寻了椅子坐下, 剑眉一竖,一边倒茶一边道:“看来我回去必须得好好惩治那投了暗器的门生。”蔺远近面上才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正想答不必不必,却又听他接着道:“暗器功夫明显还没练到家, 急需加强。”感动的神情不上不下地僵在了脸上。过了一会儿, 蔺远近反唇相讥道:“你的门生确实不中事,连如此机密之事都能被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套了动手的时间地点去。”“那还得谢谢蔺楼主随意散播别门别派的消息。”蔺远近语噎。苍天可鉴, 他当初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杭州之事,连他都不曾真的确定路炳章已有所筹谋, 谁知秦书这丫头神思敏捷至此,不过是将几条信息串在一起,就行动果决地跑了过来。秦书像个旁观者隔岸观火,听其二人嘴上斗得如火如荼,娴静悠然地品茗。“分明是秦书搅黄了你的好事,你有气有怨也该冲她发才是。”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了,“我倒是很好奇,你的门生是如何大意到连行动地点都透露于她的。”“......她持了我的玉佩去找臻叔,说是羽扇楼查到这是个陷阱,要求臻叔与她同去杭州阻止行动计划。臻叔鉴于我们此前关系,九分信了七分,没想到引路到半道却被这丫头敲晕。”蔺远近“扑哧”笑出来,朝秦书轻嗤了一声:“能耐啊你,连臻叔都敢蒙骗。”秦书已是吃毕一盏茶,放下手中杯盏,回想前几日命悬一线的场景,不后怕是假,闷闷道:“可惜我千算万算,未料到你来了杭州却不在行动队伍中。”以至于差点儿小命不保。“你该庆幸臻叔醒得够及时。”蔺远近赶到杭州才寻得路炳章,就见着臻叔慌慌张张,顶着脑门儿上馒头般大的包来找路炳章禀告此事。两人未作耽搁立运轻功赶来,不过是蔺远近脚上功夫略胜一筹,先脚到达而已。路炳章却顾不上追问这些细枝末节的,站起身来,问向秦书:“你......为何相帮王希孟?”问了和蔺远近前几日一样的问题呢。秦书也给予了一样的答案:“之前机缘巧合,我曾于聚雪堂收治过不慎崴脚的王希孟。”“此事我略有耳闻。”“在为其疗伤的过程中,我堂的郎中诊治出了其他病症,说他......”秦书似真似假地伤感流露,“说他最多活不过五年。”他被此番言语震得魂似脱,轰隆隆脑子霎时空,声声不得语,久久未转神,只听得窗外扑哧鸟飞过,蝉声鸣。其余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不愿去听,却又无端细辩字字音音。秦书接着自顾自说道:“或因与其交谈甚投契,也或许被他送的画所打动,为他的才华经历扼腕叹息。这才对他的事不自觉上了心。”路炳章手掌撑椅扶,颓然向后跌坐在了椅子上,“他......他真的......”后面的话却怎么也无法连贯。聚雪堂三堂主的医术天下闻名,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必然是八九不离十。秦书目光微侧掠去一眼,又随即挑开,“自古才华无量之人,总较愚人早度于天上。命数天已定,还是看开的好。”突然他的眼神如炬,目光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向她压了下来,不由人挣脱,“那为何你此前未曾吐露分毫?”森森然片刻不眨,似乎想找出她语言神态的破绽,好以证明此番种种皆是假而不真切的一套说辞。可惜她端的却是一派合情合理的神色黯然:“医家断诊,本该以隐私为先。我本是不该将其曝露于众,但......怜他年纪尚轻未尽平生意。想你身为他的挚友,必也愿作他身想,如若我此时闭口不言,怕你日后追悔莫及。”他眼中的神采明明灭灭,最终趋于空洞无神。好容易打发毕了路炳章,人走茶凉。一回眸却又见得蔺远近手肘撑桌,托着下颌若有所思、似笑不笑地打量自己。不知为何,如此般的眼神让向来稳得住的她,没由来的内心一晃。她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问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和我心目中以为的秦书好像不大一样。”“?”“从前我总认为你性子直,心直口快,不爱拐弯抹角。虽心思缜密又善读人心,却从不屑于钻研此道。”秦书心头一颤,手指不自觉微微蜷起,声音却如同平常无异,“你的意思是,自从我失忆后,性子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不,未变。还是一样的心直口快,不爱拐弯抹角。”“那你的意思是?”他却左顾而言他了:“没什么。刚刚路炳章明显相信你的说辞了。”秦书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几日前,他对于她的这个说辞明显也深信不疑,莫非是今日自己有何漏洞?蔺远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却只是笑而不言。秦书怔愣间忘了闪躲。……到底是未能等得及杭州湖畔荷上初绽。“堂主,我们不赏荷花啦?”丫鬟心里还挂念着湖畔泛舟、赏荷摘蓬,却已坐上了返程的车。“你们堂主心愿都已达成还赏什么荷,远远比看十处美景来得更是舒心畅意。”蔺远近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身子懒洋洋地斜靠在车壁上。秦书剜了他一眼却不搭腔。自从他护她受伤后,秦书的容忍度愈发地好了。蔺远近撇撇嘴心下没趣,掀起车帘瞧看外头光景。再转过头来,却见着秦书手臂平展,张摊着的手掌上放着个茶杯,里面盛满了水,水随车晃,不时溢出些许,而她则目不转睛盯着茶杯。蔺远近望着如此怪异的举动半晌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诧异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测试牛车的平稳程度。”“啊?”蔺远近甚是疑惑。待杯中只剩了三分之一的水后不再洒出,秦书收回了手,接过丫鬟递的帕子,擦干了被沾湿的手指,慢悠悠道:“曾经我一直觉得京师路街上牛多马少,是因为宋不及唐气派富庶。”甚至在第一天看到街上驴来牛往的景象,惋惜自己落入的偏偏是积贫积弱的宋代,而不是鲜衣怒马大气磅礴的唐朝。“这话倒也不差,毕竟如今马匹难求不易得,除了官家经营的供人租赁的少数马车,只有一定级别的官员才能驭马。”秦书摇摇头:“但据我观察,即便是拥有驭马资格的官员富商,如非必要,常日里也是以牛车出行居多。”蔺远近听来觉趣,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租了几回马车我便发现,这牛车的车厢不仅更为宽阔,且驱驾起来也更平稳,对比马车反倒乘坐起来更舒适。你瞧这一杯子水,在马车上不消片刻便洒得滴点不剩了。”蔺远近轻笑一声:“所以你此前还在马车上试验了?你这平日里净琢磨些什么。”丫鬟插嘴道:“这算什么,我们堂主之前还细细数过来往马车的数量呢。”本是掀秦书老底的话,听着却像夸赞炫耀。蔺远近忽而想起秦书在明月楼劝慰路炳章的那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相的唯一办法,此外别无他法。”眼里噙笑道:“你对每件事下判断之前,都会如此细细考究?”“不应如此么?”“街道马少,只需看看便可知道。究竟是马车平稳还是牛车平稳,坐上一试凭借感觉就能判断得出,”说着指了指搁在一旁的茶杯,“这些考究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秦书摇摇头道:“通过具体的数字统计,途经了46头驴子和20匹马,我便可以得出准确的结论马大概少到什么程度,不然只是主观臆断。”又举起杯子里还盛有的水,示意给他瞧:“通过一个杯子盛水的实验,就可以知道两者平稳程度的差距具体如何,而不是因为心情心境的不同,感觉出现了偏差。”蔺远近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望着她,若有所思道:“所以对待人心你也是如此考量判断么?”“欸?”如此一来,她能清楚的推测出路炳章的想法,并且给予有说服力的解释也就不足为奇了。车轮辘辘,乘载满车心事。第19章等待的日子总是分外难熬。像是久旱逢雷闷声响, 大雨不降不落反添燥。不过秦书算已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知道路炳章就此罢手以及蔡京不日便会回京,王希孟的举荐既有了着落, 返回现世仿佛也指日可待了。虽得慢慢等待, 一步一步来,好歹也有了盼头。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可怕的不仅是等待,而是等待的希望渺茫, 无休无止望不到边。开封外城西北墙, 金耀门文书库中。一库员身子歪腻在椅背里,双脚随意地搁上书案, 一晃又一晃,官靴鞋底上的细沙泥土随着他的动作偶尔晃落下来,嗒叭在一尘不染的桌面上。“我说你排架码放个档案怎么就这么磨叽?这都多久了还没弄好。”语气里净是不耐烦。王希孟面对乱成一团的档案焦头烂额, 小声嘟囔道:“还不是你们此前随意码放, 害得现在重新排架。”“你在那里嘀嘀咕咕些什么?”“没什么。”那库员先是一皱眉,又是轻蔑的一笑。料想不过是些牢骚话,这怂包也没胆明面嚷嚷。哼着小曲儿又无聊了片刻, 目光突然瞄到书桌边角堆放的书下面压着张纸。来了精神,前倾了身子抽出了那张纸,将其展开,故作惊讶嚷道:“哟, 你还会画画啊?”评头论足欣赏了一番, “啧啧啧,画得可以啊你。”王希孟丝毫不受其影响, 充耳未闻地继续忙着手上的事。他也不管王希孟搭不搭理,“听说你此前在画学待过?嘿好家伙!听说那地方半只脚一进去, 后半辈子就是和王官贵族打交道了,说不定还能入了皇上的青眼。”王希孟依旧不发一语。库员直起身来,口气横道:“喂,怎么不理人哪?我问你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