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说帮倒忙,被林倩兮赶出来了。”蔺远近捧腹一乐,“你也有今天啊。我还当你什么都会呢,原来不会下厨啊。”秦书无话可辩,怨念地想这也不能怪她啊。往年的时间和精力都被学习和科研瓜分无几了,哪有时间研究做饭做菜这些子琐事?日复一日在食堂或者外卖中解决了温饱问题。刚刚不过是帮忙切了个菜,硬是让林倩兮吓到婉言把她请出了厨房。蔺远近瞧她悻悻的样子,料想她高傲的自尊心受了挫,又是一乐。三人说话间,王希孟端着盘子进了屋,“怎么都站着?快坐呀。还有两个菜就能开饭了。”待林倩兮将最后两个菜端了出来,几人依次坐下。蔺远近举筷尝了一小块,惊艳道:“没想到你的厨艺这么好!这本是肥肉,却是肥而不腻,入味爽口。”林倩兮被夸得不好意思道:“这是由一个名人那里传过来的做法,大家都学着做,我只是依葫芦画瓢而已。”秦书瞧了眼盘子里那几块上肥下瘦的肉,觉得这做法有几分熟悉,又尝了一小块,口感也似曾相识。心道这莫不是东坡肉?那个名人是......赫赫有名的苏东坡?她还在神思漫遐之即,路炳章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蔡京打算做何安排同你说了吗?”王希孟咀嚼完了口中的食物,放下筷子回道:“说了。他说宋徽宗最近喜好山水图,让我绘出一两幅来,由他寻着机会再呈上评鉴。”秦书想起《千里江山图》题跋上的那句“数以画献,未甚工”,暗忖道王希孟离入宋徽宗的眼想必中间还有段曲折要经历。路炳章见他眉梢间都透着喜色,只得搁下话到嘴边的千言万语,闷头饮酒,不再出言扫兴。众人又吃了一会儿,秦书说道:“此处倒是僻静,不过远离京中繁华,想来过于冷清了。”林倩兮接言道:“没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来采买也不够方便。”王希孟笑道:“冷清挺好的,越是僻静越有利于我安心作画。至于采买......”秦书立即打断道:“采买就交给我们罢,你只管安心作画就好,我们定期给你送。”王希孟摆摆手道:“这怎好意思,我自个儿采买就行了。左右蔡大人也不是急着一日两日便要,作画时间还是比较宽松的。”秦书道:“话虽如此,但还是尽早完成的好。有准备总比无准备强,若蔡大人临时变了主意,提前找你要画你拿不出来怎么办?”王希孟恍然大悟,瞬即点头,“此话在理。还是秦堂主思虑周全,是我想的过于简单了。”蔺远近笑道:“怎么张口闭口还是堂主堂主的。”王希孟面上一红,窘迫地半天说不出话来。秦书解围道:“叫堂主是有些过于生分了,直接叫我的名儿罢,左右名字都是拿来叫的,不必讲那些个虚礼。”王希孟满口答应。又过一会儿众人吃毕,开始参观他的新住所来。院落虽算不得大,却也能养鸡和种点蔬果,两室一厅倒也别致,一人居住绰绰有余。走进书房,秦书特意往书案处瞧了一瞧,对王希孟言道:“不知方不方便看看你桌上的那些画?”“啊,方便方便。不过都是往日在文书库里随笔画的,想是不能入眼。”秦书随手拾起来一张水墨画,惊讶地发现相比去年在聚雪堂看到他的画,画技又精进了不少,不管是构图还是笔锋都可圈可点。不过不到一年!还不论他日常得疲于奔命,在文书库里处理日常琐碎,钻研作画时间少之又少,却能有此进步......不得不感叹蔡京眼光果然毒辣,能选中王希孟倒也确实不是随意挑选。又观摩了半晌,秦书皱眉沉吟。天生的鉴赏审美水平让她有所觉察画虽好,只是似乎还是少了点什么。到底少了什么呢?秦书说不上来。和秦书预想的所差无几,果然接下来的一个月王希孟连连上交了数次画作,蔡京都不甚满意,更别提会将他都不能瞧上眼的画作交予宋徽宗品赏了。只言让他接着再试再画。王希孟一时陷入了创作困境。而另一边,林倩兮也遇上了麻烦。秦宅的厅堂内,两人对坐无言。秦书百无聊赖地觑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传闻中江湖第一大帮的年轻帮主,此人确如林倩兮所言容貌极佳,只是星眸冷俊,浑身上下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好一会儿,终于看得丫鬟跑回厅堂回禀,支支吾吾道:“堂主,林姑娘说她......说她不愿出来,还说......”虽感受到有一道冷冽的眼神投在了自己身上,但丫鬟还是硬着头皮说完,“还说让林帮主不必再来了。”果然。秦书心里一阵发愁要怎么组织语言劝走这位阎王,却不料那位林帮主倒是很爽快地握拳告别,利落而去。秦书揉了揉眉心,根据她的经验,这些武林人惯用的伎俩无非是......也不知该不该多事去提醒林倩兮今夜需得锁好门窗。果不其然,第二天用餐之时,林倩兮眼睛红肿,精神恹恹的,一看就受到了某人的搅扰未得安睡。秦书只当不知,装作未发现她的异样。接连几日都是如此。直到有一日见着林倩兮精神明显好了不少,眉眼还挂着浅浅的笑,秦书才道:“和好了?”一派云淡风轻的语气,却猛然惊得林倩兮手中的勺子落了地。“你你你怎么知道?”秦书递给她一个新勺子,无奈道:“你就差写在脸上了。”林倩兮窘迫地干笑了两声。过了午后,秦书带着一些采购好的物资到了王希孟的院落,叩门半晌,才得见王希孟前来开门。不过几日不见,只见他眼窝深陷一片乌青色,胡渣邋遢,精神极度萎靡,衣裳这里一块儿那里一块儿地染上了颜料污浊,俨然几日未曾换过了。“......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一言难尽。”秦书心下倒是猜得八九不离十,想来必然是画画遇到了瓶颈。进了屋斟酌了一二,说道:“林倩兮要回浣溪山了。但路炳章不放心,打算替他哥哥跑一趟,跟过去浣溪山看看。林倩兮就顺带邀请了我们一同去那边看看山水风景,权当游玩散心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同前去?”王希孟闻言立即摇头道:“这画我还没头绪呢,怕是没时间出去游玩。”“正是没头绪,才应该随我们出去转转。作画写诗这等风雅之事,常常靠的是灵感。”见王希孟还在犹豫,秦书又道:“行千里路心中自有沟壑,你需要画的不正是山水么?听闻浣溪山那一块儿景色宜人,与其坐在屋子里无端空耗,不如走出去看看,或许能寻得另一番天地呢?”王希孟被说动了。想起几年前出门远游的日子,确实增长了不少见识。旋即点头道:“好,那我于蔡大人知会一声。”浣溪山之旅,就此定下。第23章清风系船绿水游, 映带归鸿。林倩兮站在船舱的甲板上,眺望许久未见的青山绿水,眼里一片柔和。风拂扬起她的长发, 丝丝缕缕, 更添娇柔。一件披风自身后披在了她的肩头,来人声音里带着些不悦,“甲板上风大,你身子骨本来就弱, 还不进船舱里避避风?”她吐吐舌头, 身子一转双手环上他的腰,脑袋紧贴上他的胸膛。面上虽红, 好歹缩在他的怀抱里教他看不见,低喃道:“这样就不冷了。”林屹身子一僵,愣了半晌才收紧双臂, 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下巴搁在她头顶的柔发上,常日冰冷的嗓音也带了些温度,低笑道:“嗯。”坐在船舱内的秦书, 越过窗棂看到了全程,瞠目结舌地难以置信道:“这丫头平时说话都那般害羞,还真看不出来这么......”斟酌了半晌用词,“这么奔放。”路炳章接道:“林帮主也没江湖上说的那么冷若冰霜, 不苟言笑。”蔺远近笑道:“人的性子和品行本就不能一概而论, 还是得实际接触感受吧。”路炳章皱眉道:“这话也不对,还是得通过多方面调查了解一个人罢。像倩兮这样仅凭感觉就听信了他的解释之词, 到底太冲动了些。”向来讲究实证考量以及数据分析的秦书心底也赞同路炳章的言论。蔺远近却不以为然道:“作为一个以贩卖消息为生的生意人,我想我还是有一定的发言权。有时候人和事, 不是光靠一些冰冷的资料就能说得清道得明的。”听到此话,路炳章冷不丁地想起了苏苏母女,一时闷闷,也不再与蔺远近辩驳。秦书拿手肘碰了下蔺远近,觑了他一眼。挑开话题道:“怎么不见王希孟?”路炳章顿了一下,回道:“大概在后舱甲板那边罢。说想一个人找找灵感。”秦书在后甲板处寻着了王希孟,见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对岸青山,轻言问道:“可寻着了灵感?”王希孟尚在发愣状态,后知后觉才感觉到有人与他说话,全凭本能回道:“什么?”“......算了,没什么。”看样子还是毫无头绪。秦书思虑再三,努力回想起《千里江山图》的大致画面,凭靠与生俱来的鉴赏力,或许自己通过聊天对话能提点他一二尚未可知。心下决定一试。“去年赏花的时候,我记得你和我们讲过一些关于皇帝画画的轶事。我有些好奇,却总寻不着机会相问,不知你可否为我解答一二?”王希孟忙道:“客气了,我一定知无不言。”“其实无非是对那位爱画画的皇帝有所好奇。他出题如此新颖,挑上的画作也都是别出心裁。想必他也会画画?”提及他所敬仰之人,他神色渐朗起来,“正是。他不仅眼光独特,自己也极其擅于绘画。早些年在画学,有幸见过他亲手绘的画。他对工笔写意、水墨、设色无一不精。”“每个画家都有自己的风格,那宋徽宗的风格是什么样的呢?”王希孟略加沉吟才答道:“他的宫廷绘画大多数都是工笔重彩,想来风格应是以富丽华贵为主吧。”王希孟的回答倒是和秦书预想的差不多。她虽不论在古在今都未得见宋徽宗之作,但通过宋徽宗对《千里江山图》的喜爱,不难推断出这位皇帝所偏好之风。有道是力戒豪奢之气的王朝也必定崇尚古朴之风,贪图享乐而又赏识蔡京“丰亨豫大”理念的宋徽宗喜好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但王希孟年岁尚小,未能参悟其中关系却也是人之常情。秦书装作讶然道:“那蔡京定了主题让你画山水,若想博得圣上青眼,岂不得与他喜好的风格相近?但山水画重在写意,如何能富丽华贵?”王希孟闻之一愣思绪翻滚,心里细细揣摩,一瞬喜上心来,忙道:“秦书姐姐,你此话虽问的无心,却是教我茅塞顿开。”秦书继续佯作不明,问道:“什么意思?”“我突然想起远在大观四年前,尚在画学求学的日子曾有幸见过圣上亲手所绘之作,名曰《江雪归棹图》。”“这幅图怎么了?”静静等他继续。“这幅图所绘的是广袤无垠的江山雪景,气势恢弘震撼。我想如若要衬得圣心,或许就像你说的得从他的风格喜好中入手。山水图若要作得富丽华贵,大概能从他的画作寻得一些灵感。比如取景需得广阔,气势需得大气。”秦书心中赞赏,赞其慧根,也任他滔滔不绝下去。想来接下来过蔡京这一关卡不是难事了。心中长舒一口气。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显得拨云见日了。王希孟终日立于甲板上,反复琢磨眼见之景,偶尔会心一笑,在纸上随意写写画画上几笔。船上之行不过三两日,王希孟已是胸有成竹,虽盼得早日返京开始绘制,却又觉出门不易,该需多多观赏上天赐予的山川美景,为自己的画作添上光彩。浣溪山已到。众人寻山访水,其中滋乐自是不必言提多叙。但秦书等人不是堂主之名就是楼主之衔,皆是琐事缠身也不得多待。相聚令人欢喜但也终须一别,定下明日便得启程回京。星月厌厌,这是一行人在浣溪山的最后一夜。林倩兮最是依依不舍,半夜硬拉了秦书出来,只想与她再次像除夕那夜一般饮酒畅聊。秦书掂了掂手里的酒杯,好笑道:“你这是想让我喝的大醉,明日启程不得?”“小酌怡情嘛,少喝点就是了。”两人慢酌了一会儿,或许是酒意上头,秦书忽而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为何会原谅了林屹?”林屹成亲之事,此前已从林倩兮那里听得了林屹的解释。原来江湖第一大帮擎天帮的老帮主林擎,也就是林屹之父、林倩兮之师,前年不幸遇害是为武林盟主殷沉所设计杀害。林擎与殷沉向来私交甚好,说来自是谁也不会相信。但林屹偏偏偶然发现了自己父亲无故丧命的蛛丝马迹,暗中追查之即,殷沉独女殷橘儿找上了他。此“殷橘儿”当着他的面撕下面皮,自称是婵娟楼的小菊,因被殷沉觊觎家中独门武学,幼年时家中父兄惨遭灭口,举家上十口人只有她侥幸逃脱。自幼立誓复仇,终于让她于去年寻得了机会。偶遇骄横霸蛮的殷橘儿,心下顿生伎俩,让她的姐妹小桃掳了殷橘儿将其严密看管,自己则利用拿手的伪装术,乔装打扮成殷橘儿。但殷沉此人多疑狡诈,日日相对怕是难以瞒过他的眼。这才前来请林屹帮忙,为了实现共同的目标,翻出殷沉的血债账,恳求他将她娶回家,一来能名正言顺暂离殷家免露马脚,二来方便时不时回家从内探查。林屹为了找到证据,思来想去这是最佳的机会,只得应下小菊之托。这才有了二人的假婚戏码。虽是事出有因,但最荒唐之处莫过于林屹先是妄想瞒住林倩兮未成,现与“殷橘儿”尚未寻得线索,二人目前也未合离,却跑来寻求林倩兮原谅,更是要接回她。而林倩兮竟然也答应了。秦书问她为何会原谅他,林倩兮一时之间却也不知如何作答才能说得清心中感思。秦书见她半晌未答,自顾自地又说道:“我此前在蔺远近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林屹接回你或许是有另一层用意。据传言殷沉此人多疑,大概从哪儿听说了你的存在,心底起疑林屹突然的见异思迁,不娶你反而一夜之间爱上了自己女儿。所以......”林倩兮开口接道:“所以他来寻我回去,反而会让殷沉的疑惑尽消,殷沉大概只道林屹是个普通男人,犯了普通男人都爱犯的花心病而已。”“你既知道,还随他回来?”林倩兮沉默不语,遂即璨而一笑,“我信他。”秦书怔怔不得语。“我与他朝夕相处地长大,最是了解彼此。曾经我给他找过很多他伤我的解释,却没有一条能说服我自己。但万万未料到会是因为他父亲,当我知道从他那里听得了缘由,心底大概就原谅了他,于理于情他这么做没有错......我信他虽有诸多考虑,但所有的考虑中,他待我的情意也是真。我在秦宅的那几天想了很久,我问自己,是该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冰冷冷的证据,还是该相信自己的感觉......”她眼里有难以名状的坚定,“我选择了相信自己的感觉。”“可若你选择相信的错了呢?”“那就认赌服输呗。”她言语间尽显轻松,双手托腮道:“但在认赌服输前,我没理由不信那些真实相处的朝夕,而去信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和传言。”一股撼动涌过秦书心头。她望着眼前这个女孩,第一次恍然发觉这个瘦弱的女孩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柔弱,而是勇敢又无畏。霎那间,所有的劝说之词皆落空。只剩得耳边蛙声虫鸣依旧。第24章浣溪山之行结束后, 几人各归各位。忙着做生意的继续钻研买卖,行侠仗义的依旧忙碌奔波,研读医学经典的则继续埋头苦读。至于王希孟自然是抓着灵感的尾巴, 急忙赶稿绘图。杜宇几声数日去。秦书再来给王希孟送生活物资之时, 见得他容光焕发,眉眼间尽是藏也藏不住的喜色。果真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进展如何了?交稿可还顺利?”问只是随口问问,答案一目了然。“已经得到蔡大人的首肯,他说不日便会找着机会送与官家瞧瞧。”言语间虽极力抑制, 却还是掩不住兴奋。秦书颔首道:“那先恭喜你了。”王希孟感激道:“多亏你那日在船上给了我启发, 我才有了灵感。”“我不过是与你随便闲聊,赶巧罢了, 主意都是你自个儿想的,怎就归功于我了?”王希孟憨憨一笑。秦书瞥了眼杂乱无章的书桌,上面似乎堆满了书卷画稿, 问道:“你现下在琢磨什么呢?”“上次受到你的启发, 我觉得我不单单需要把握官家所喜好的绘画风格,还该进一步研究研究官家所提倡的艺术理念,不然无法真正切实领会到官家所想要的画作。所以找来了近些年他描摹的名画, 正在品赏呢。”秦书柳眉一挑,露出赞许之色。触类旁通,举一反三。难能可贵的不仅仅是王希孟扎实的绘画功底和极高的悟性,还有他沉心钻研的那股冲劲儿。“你看这张是唐代画家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的临摹品。陛下不久前也临摹过此画。这张是《捣练图》, 他也曾摹写过。还有这张阎立本的《步辇图》......”阳光透过窗棂, 在他眸子里撒欢儿,一点点渗出来的, 是许久未见的朝气秦书静静地听他滔滔不绝的说着。似乎有些明白眼前的少年为何能在十几岁的年纪,就能画出流芳百世的千古名画了。谁说不是七分靠天赋, 三分靠勉力?后世只道王希孟天资聪颖,才华无双,小小年纪却能在山水画史上搏得一席之地,唤他天才少年郎。但何曾知晓他背后的那些曲折和艰辛......御书房内,宋徽宗凝赏着面前铺展开的山水画作,略略摇头。见过了大风大浪的他,这画作与他而言不过是小鱼小虾,还登不上大雅之堂。尔后目光移向候立一旁的蔡京,宋徽宗淡然道:“这画嘛,也看过几幅了。虽说尚能一观,但只能称得上一般。倒是不知道这王希孟何以使得相公多次举荐?”蔡京双目微闪,精光隐现。心中早已有了应答之策,毕恭毕敬地答道:“诚如陛下所言,此人之画目前尚且一般,算不得出类拔萃。但老臣看重的是此人日后的潜力。”宋徽宗眉峰微扬,来了兴趣,“哦?此话怎讲?卿细细说来,愿闻其详。”蔡京先是简略讲了讲王希孟年岁几何和此前经历,后又话峰一转,“陛下近来不正想推进设色绘画?但听闻张侠、顾亮、朱锐等人画以数作,都未能令陛下满意,依老臣陋见不如另辟蹊径......”剩下的话戛然而止,蔡京不再缀言。宋徽宗何等精明,闻其弦立知琴意,当下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王希孟画意不足败在年岁尚浅,胜却也胜在年岁尚浅。他不仅在画学受过基本的绘画训练,有了扎实的画功底子。其次他白白在文书库空耗几年,未得任何画法熏染,此下如同一张白纸一般,显然比起那些画风已成一派的宫廷画师更加易于指授。最重要的此人还心志坚定,刻苦好学,在逆境中也从未放下过作画的念头。时隔两年之久,全靠私下里自我钻研,画功不减反增。足以可出看其可塑性。细细思来,立即便懂了蔡京举荐之意,宋徽宗龙心甚悦,立即拍案定下:“明日!明日就让这王希孟入宫见驾!”屋内一灯如豆,火苗摇摇摆摆,窗户上映出男子伸腰舒展的影子,传来慵懒的声音,“可听明白了?还有哪处不懂?”秦书放下刚问完的医书,又去寻另一本,翻找此前未能看懂之处所做的标记。蔺远近打了个哈欠,“我说就依你这勤奋程度,指不定还会赶超从前的医术。”秦书只当他在瞎掰胡扯,手中继续翻书寻找,头也不抬道:“医学何等博大精深,哪是我囫囵吞枣式地强行恶补一年,就能融会贯通的?”“这倒也是。那你既知一时半会儿追补不上,还这么拼命做何?”蔺远近环顾了下书案床头俱是医书的屋子,总有种身处书房的错觉。“既是知道一时半儿追补不上,那肯定更得双份勤奋努力啊。再说成日悠闲,有事做总比闲着的要好。”在这个没有手机电脑等任何电子设备的古代社会,与其掰着指头、数着日子,去计算王希孟究竟哪天才能绘制完成《千里江山图》,还不如陷入忙碌之中,让日子显得不那么难熬。蔺远近曲肘单手撑颌,想起下午下属的来报,顺口说道:“说起有事做,我看王希孟马上就该闲不下来了。”果然此话让秦书动作一滞,吸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猜测道:“官家要召见他了?”蔺远近嗯了一声,“下午我手下刚传过来的消息,说是官家派了太监去了他的住所,想是马上要进宫的消息八九不离十吧。”倒比她预想的还快了一些。不得不说,涉及艺术之事,这位皇帝可真是劳心尽力,片刻都不愿耽搁。静默间她忽而就想起了历史书里靖康耻辱的上演,崖山海战的惨烈,宋代的逐渐没落以至最终消散。有果必有因,说起来都与这位“以艺代政”的皇帝脱不了关系。或是一时心绪难耐,语气间少有的出现了不曾有过的犀利,“这蔡京果真厉害。单说眼光毒辣不止,单凭这投徽宗所好的本事,全京上下当真无人能及他。官家能得此知音,想是舒坦得紧,也无怪乎蔡京经历了多次贬谪却还能盛宠不衰了。”蔺远近笑道:“你这话语听起来怎么如此激愤?一点都不像平日里对任何事都淡若如水的你。”伸手将灯芯剪了一剪,光线更亮了些,又言道:“想当年,宋。太。祖何其不事奢华,哪像如今这般劳民伤财。”秦书心道,奉行“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养一人”的时代终究是去了,宋徽宗执意要以一己之力建立属于他的艺术殿堂,何曾想过付出的代价会是失去整个江山。秦书长吁一口气,“算了,不提这些污糟烦心事儿了,在这儿闲论朝政也无济于事。不过王希孟好歹离心中愿想更近了一步,也算得可喜可贺吧。”蔺远近又思及一事,两片薄唇欲张不张,最终还是决定与她讲说一二,便道:“王希孟这边算是如愿以偿了,路炳章那边最近却又不如人意。我看这两兄弟可真是你来我往地轮番走霉运。”秦书挑剪灯芯的手一顿,“发生什么了?”蔺远近答道:“最近半个月密林阁连连失手,枉杀了两次好人,再算上上次苏苏的事,应该说是枉杀了三次好人。也不知是谁将这消息扩了出去,江湖上现在对其颇有微词。”“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他次次动手前,都会找你们羽扇楼和婵娟坊打听清楚才下决定么?”“还是次次都向我们打听了。”秦书又问:“那是你们的消息有误?”蔺远近摇头:“我们收集的消息无误。”秦书听言更是困惑渐浓,不解道:“那如何还会错杀好人?”“秦书,”被他透着些无奈地声音唤了姓名,她凝神与那墨色眼眸相视,“你要知道,世上不可能有真正万无一失的资料,也不存在毫无纰漏的信息。”“欸?”秦书迷茫地发出毫无意义的语气音。“我的意思是,不论再严密严谨的信息组织,能收集到的信息必然也会有它的局限。即使能确保消息的真实,也不可能全然知道背后的曲折。”蔺远近识人断物的本事,从来都不是徒有虚名。他早已看出,秦书在一些观念上和路炳章如出一辙——凡事讲究证据,习惯性依赖资料信息,时时还会一执孤见,难以听得下他人意见。然而这也正是致命的弱点,若是资料信息出现了偏差,便会因此使他们作出错误的判断和决定。因此他才时时不断地重复向她强调。话音稍落,蔺远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又接着道:“呈现在人眼里的真实,或许都是人们能窥得见的真实。”秦书忆起往昔种种,她发现这个掌握着天下最大信息组织的楼主,却好像是最不信消息信息的人。不论掌握再精确严谨的消息,好像他从来都不屑靠此推测而做决定。甚至屡次三番,自己自认为对谁而言都毫无破绽的说辞,在他那里也从来都不会奏效。可即便如此,这个人却会毫无理由、毫无条件地信任她,不问缘由地帮助她。如此矛盾,却又好像如此合理。常常教她无端生暖意。秦书不像往常那般急于反驳或者无视他的观点,甚至给予了回应:“嗯,我明白你的意思。”第25章朱墙宫阙, 御书房内。王希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侧,大气也不敢用力吸,有意识地控制着呼吸的频率和轻重, 视线亦不敢随意乱放, 略略低过水平线。座上的人却是截然相反,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分明笑着却透露着威严。好一会儿, 才缓缓开口道:“画画有多少年了?”“回陛下, 将近六年了。”声音里带着些微微颤音。“哦,那平日里喜欢哪些画家的画儿呢?”王希孟回想了一下近日里研究的宋徽宗描摹的一些画, 挑了其中几个回答。宋徽宗摇了摇头,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你没说实话。”王希孟心中猛地一惊,吓得噗通跪地。宋徽宗微微一笑, “这么紧张做什么?站起来回答问题便是。”王希孟这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 分明穿着春衣,脊背却附了层薄薄的汗。“你刚刚答的都是我的喜好,并不是你的。”确实如此, 被发现了......王希孟犹豫着要不要辩解说这些也正好是他的喜好。但转念一想,若罔顾本心,只一味地投其所好,却是背离了自己想画画的初衷。咬了咬牙, 如实答道:“其实刚刚那些人名确实是鄙人依据陛下的喜好答的。但却也算不上是没说实话。”“哦?这是何意?”宋徽宗倒是没想到这少年会如此坦诚。若是其他人想必还是会为了佐证自己不曾说谎, 而讲一堆夸赞张萱等人的言论。王希孟镇定了下来,继续道:“鄙人认为初学画者都是博览百家, 不同的画派自有不同画派的优点和长处。鄙人画龄尚浅,品鉴能力还尚弱, 因此往往观画揣摩时,观新画喜新画,观旧画又喜旧画,只觉都有各自的亮点,倒也未能有固于一家一派的喜好。现下陛下猛然一问,鄙人确实回答不出。”听了此言,宋徽宗的瞳仁深处似是卷起了赞赏的神色。“那我换个问法好了。在你最近观摩的画中,什么画让你感触最多?”王希孟思索了会儿,涉及到他所擅长的领域,声音也四平八稳了起来,答道:“蔡大人让画山水,因此鄙人前些日子便琢磨了郭熙的山水画。尤其喜爱他《早春图》中表现初春季节变化的细节,里面的人物或是景色都是依据初春季节的特点而制,生动而不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