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赞许一笑,“那我若让你画上一幅初夏之景,也让你表现出季节变化的细节,你做得到吗?”王希孟抿了抿唇,眼里迸发出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做得到!鄙人会全力以赴。”“好!就是要有这样的雄心和决心!”宋徽宗大悦,“从明日开始由我来亲自指导你作画。”此言一出,王希孟呆懵在了原地,半晌未能作出任何反应。指导?亲自?他没幻听吧......直至第二日,宋徽宗当真开始亲自指导他作画,王希孟还是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回家的路上,一步一脚像踩在了棉花里,飘飘忽忽,像从人间登上了天堂。当然,感觉不真切的不仅仅是他。宋徽宗亲自教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作画的消息不胫而走,霎时传遍了宫里宫外。一时之间,人人都好奇这王希孟是何来头,竟能受如此圣眷。更有甚者此处打听,祈望能与之结交。想来全京城毫不惊讶的也只有秦书和蔡京二人了。秦书自是不用说,通过跋文提前就知晓王希孟未来有一天会受此待遇。蔡京则是摸准了宋徽宗的心思才挑选的人,得知了这消息谈不上有多意外,喜比惊多。武林上同时也传来了不可思议的消息。林屹和小菊联手找到了殷沉杀害林擎的把柄,并掀开了殷沉过往所犯下的诸多罪孽。一时之间武林界皆是哗然,群雄讨伐,殷沉终于咎由自取落得了该得的恶果。接着又没过多久,传来林屹与殷橘儿正式合离的消息,附带还有江湖第一大帮帮主林屹预备改娶聚雪堂林二堂主胞妹林倩兮的喜讯。然而秦宅不日便迎来了两个客人。“这不是传闻中的待嫁新娘吗?怎么跑这儿来了。”林倩兮坐在秦宅石凳上瘪着嘴道:“秦书姐姐你就别打趣我了。兄长刚刚都和你聊什么了?”秦书拂衣坐下,“也没什么,问了你之前住在这里的事。然后无非是让我看好你,别让林屹再把你拐跑了。”“哎,你是没看见兄长怒气冲冲地冲上浣溪山的样子,满脸阴沉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从小到大我还没见他这么生气过。”林倩兮现在回想起他的脸色,还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林屹没拦着他,肯放你走?”“他说等兄长气消一些再正式上门。”秦书倒是意外,上次出游与林屹接触过那么几天,没想到看上去那么霸道的人,居然会妥协让步。大概他是体念林倩兮夹在二人中间为难,才没有阻拦季风絮的吧。秦书见她一脸郁闷,打趣道:“怎么?着急嫁人了?”林倩兮面上迅速红霞满布,“才......才没有呢。我只是担心他们二人关系过僵。”顿了一顿又问道:“兄长他人呢?”“说是去找路炳章叙旧喝酒去了。”明月楼内。好久未见的两人难得一聚,自然是要把酒言欢,促膝长谈。可这次相见季风絮却不同往日,神色郁郁不得欢,自个儿狂灌闷酒。路炳章看不过去,夺了他面前的酒壶,“我说照你这么个喝法,话说不了两句就得抬你回去了。感情我出来是给你当车夫来了?”季风絮又劈手抢回了酒壶,“我酒量可没那么不济。”“这人也给你带回来了,亲也还没结成,你在这还气个什么?”季风絮气道:“我怎能不气!家里宝贝心肝似的妹妹,说被抛弃就抛弃,说要迎娶就迎娶,他当他是谁?有这么糟蹋人的?还有没有王法了!”“欸,我可得说句公道话啊,他俩可是情投意合。你这话说的怎像是霸王硬上弓?”“倩兮那丫头性子最是软了,我看林屹就是个霸王,瞧她好欺负,任他宰割。”说完季风絮猛灌一杯酒,一口下肚。路炳章阻挠他继续猛灌酒,“我说你慢点,”阻挠未果,无奈道:“当初你胞妹决定跟他回浣溪山时,我不是没劝阻过她,大家也都觉得林屹是在哄骗她。可你妹子执意信他,你瞧现在殷沉不确实出了事?也合离的干干脆脆。可见林倩兮没有信错人。”季风絮叹了口气,“但我还是不愿将妹妹交托给他。倩兮被他吃得死死的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路炳章端酒啜了一口,“有些事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若你妹妹执意嫁他,你真还能棒打鸳鸯?”季风絮面如沉水,一时不语。路炳章由着他缓了片刻情绪,才说道正事,“对了,你如今来的正好,我正巧有事相托。”季风絮缓了一缓,语气总算恢复到如常状态,“什么事?”“我有一朋友,年纪尚轻,此前秦书诊断说他命不长矣......我想你再替他诊诊看,看还有没有办法治愈。”到底对王希孟的事还抱有一丝希望。季风絮毫不犹豫地应下来,“这倒是没问题。不过秦书的医术不在我之下,她若都说了没法子,想来可能希望并不太大。总之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以免到时失望。”路炳章感激一笑,斟满酒杯举起向他示意,“多的也不说了。谢了。”一口见底。季风絮回以一杯,“客气。”酒酣耳热,两人各自尽兴而归。季风絮才从车上下来,就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杵在秦宅门口。心里虽是想通,但还是尚有余怒。装作无视,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林倩兮赶紧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委屈唤道:“哥哥。”季风絮还是冷着脸,脚步丝毫不带犹豫地往前走。季风絮脾气一向温和,对林倩兮更是宠爱有加,从小到大都未对她摆过脸色。这次回京的一路上却都对她不理不睬,林倩兮何曾受过亲兄长的这种冷遇?“你真的从此再也不理倩兮了吗?”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急,竟生生憋出了泪,豆大的泪珠叭叭地往下落。季风絮听到她话语里带着哭腔,也是心头一慌,立刻停了脚步,回头看向她。看她难过地落泪,再大的火气也刹那被浇灭。他无奈地走向她,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语气放软道:“真的就认定他了?”林倩兮睁着泪眼望着他,过了半晌才小声道:“我要是说‘是’,你会不会生气?”“你说呢?”林倩兮撅嘴不语了。季风絮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又像往常一般温柔,“走吧,回房里我们好好谈谈心。和我说说你的想法。”第26章一大早秦书就被人从被子里拉了起来, 林倩兮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嚷着,让她帮忙品尝新做的糕点。清梦被搅,秦书一面穿衣一面哈欠连连着:“这才什么时辰?你精神怎么这么好。”林倩兮嘿嘿一笑:“大概是前些日子在浣溪山住惯了, 每日天还黑着就得起来早练。这不习惯一时还没改过来。”秦书见她一扫昨日愁容, 满脸笑意,诧异道:“这么快就哄好你兄长了?”林倩兮得意一笑,尽在不言中。秦书怨念道:“虽然我知道你现在很高兴,但你就不能喊季风絮起身品尝你的糕点吗?”“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说是答应了要替别人看个病。我这不是准备先把新品尝试成功了, 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嘛。”秦书睨了她一眼:“所以就先拿我做实验了?”林倩兮嘻嘻一笑,讨好地把糕点奉上。两人两驴行在絮翻蝶舞的小路上, 草木上晨露未歇。路炳章对着身旁的人说道:“我还担心你心情不好,昨夜又多饮了酒,以为你今天会起不来然后爽约。”“昨夜既然答应你了, 怎么会爽约?”路炳章瞅了瞅他面色, 笑道:“我看是你那妹子将你哄好了吧。”季风絮无奈一笑:“不是哄好,应该是有理有据将我说服了。”昨夜兄妹二人秉烛夜谈了半宿,林倩兮对着她的兄长说了很多埋藏在心里深处的事。比如三年前的帮派之争, 她不慎被淬了毒的暗器所伤,在杳无人烟的山洞里危在旦夕,林屹为了救她以身渡毒,不顾生死。比如对他们颇为照顾的陌师兄在暮雨林失踪三天三夜, 所有人都道那是片野兽遍布的危林, 有进无出。年仅十五岁的林屹瞒着所有人孤身前往,硬是背回了伤痕累累的师兄。她说, 人人都道林屹脾气古怪,性情冷傲, 少展笑容,可她知道他的面冷心热,铁骨柔肠。她说,若他当初伤她瞒她是为其他事,她必定此生不会原谅他。可他是出于孝心,迫于无奈。她说,哥哥,被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爱慕,难道不是她与世修来的福气吗。那一刻他第一次发现,在他不知觉的时光里,那个抓着他衣角、躲在他身后的妹妹已然长大。他之前总觉妹妹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却未曾想过她早就有了仔细的思量。有主见,敢爱,果决,也不像他想象中的娇弱。季风絮释然道:“或许你说的对,很多事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仅凭表象感悟不到真实吧。”路炳章点头道:“你能想开就好。”岂料风水轮流转,季风絮这边好不容易情绪缓和,不过两个时辰,换做路炳章满脸怒容。不待门房通报,路炳章直奔闯入秦宅。“秦书!”正在房里和蔺远近研讨医书的秦书,被满是怒火的声音惊得一颤。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腕就被一股蛮力钳制,硬拽之下身子踉跄而起。蔺远近赶紧上前掰开路炳章的手,推搡了一下他,皱眉道:“有话好好说,你疯了吗?”路炳章被他推开一小步,眸子里却依旧蓄着火,剑眉横竖道:“你说说看,王希孟究竟得了什么病!”不是问句,显然他已知道答案如何。秦书垂眸揉了揉被拽红的手腕,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路炳章天生最看不得虚伪和欺骗、背叛和下三滥的手段。他已然将秦书视作为友,当初信任她的话,未曾有过片刻怀疑,甚至行事谨慎的他都不曾求证。可她回报他的竟然是欺瞒与利用。他居然被一个能轻易拆穿的谎言,骗了如此之久。“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说他不久人世?我倒想听听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昧着良心说出如此恶毒诅咒的谎话!”声声质问,言辞激烈,一句接着一句向秦书砸来:“还是说,你被那个奸贼收买了?不惜出卖朋友的信任,为了让我罢手不动蔡京,真是好手段!好借口!”话音甫落,王希孟和季风絮也匆匆赶到。看到路炳章剑拔弩张的样子,皆是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季风絮出言打破僵局,问向路炳章:“你怒气冲冲地就跑了,这究竟是怎么了?”明明他问诊完发现王希孟并没什么大的毛病,本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路炳章也应该放心一二,可这人却面色铁青,二话不说地就要去聚雪堂找秦书算账,这唱的是哪一出?路炳章鼻子一哼,讽刺地说:“我看你还是去问问你们仁心仁术的聚雪堂三堂主。”季风絮眉梢斜扬,疑惑地看向秦书。其实秦书倒也不是找不到说辞。比如说聚雪堂的郎中之前误诊了,一场误会而已;比如说只是单纯想帮王希孟完成画画的愿望而已;比如......可是偏偏,她问心有愧,她藏有私心。面对路炳章此前毫不含糊的全然信任,面对王希孟可能因为作画而逝去的生命,甚至是面对蔺远近长久以来的包庇......此刻反倒一句辩解的话都无法坦然说出口。秦书半晌才组织出语言,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单薄的一句话:“随你怎么想,反正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了。”路炳章怒火中烧,怒上加怒。蔺远近见势不好,侧身挡在了秦书面前,“你把她想成什么人了?若是她不去拦你,你的好友现在还在文书库!”路炳章怒极反笑,“所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她了?”顿了一下又道:“以王希孟的画画天赋,也未必就非得靠蔡京那个奸臣帮忙才有出头之日!”“炳章,你别埋怨她了。是我拜托秦书前去拦住你的。”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人悠悠开口。路炳章眼里的愤怒转化为惊愕,不可置信地望着王希孟:“你说......什么?”“对不起,是我没控制住好奇心,硬是缠着秦书偷偷告诉了我你的事......后来猜到你要对蔡京不利,我为了前程......不得不又让她帮我去拦住你.....”路炳章闻言,眼里透着满满的失望,下一瞬却又迸出怀疑的锐光:“你撒谎!那为何不是你亲自来和我说?”王希孟淡淡道:“以你执拗的脾气,若我劝你真的劝得住你吗?我们之间的相处永远都是你说了算。若我去,你也不会因为愧疚而立即停手吧?”路炳章厉声打断他:“你胡扯!我所认识的王希孟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违背道义!”王希孟闻言也拔高了声音:“何为私欲?何为道义?只有你路炳章的追求才算得上道义吗?旁人为了追逐心中所愿,难道就统统都是必须舍弃的私欲了?”路炳章先是怔愣,片刻停顿后慢慢倒步而退,表情煞是惊恸和难过,“好好好,是我错了。是我错看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屋内剩下的三人,皆是静默。季风絮叹了口气,心中大概也猜得七七八八,借口要去寻林倩兮,率先离屋。又静了一会儿,秦书涩涩开口:“为什么......要骗他?”是了。王希孟应该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路炳章的真实身份,只是通过往常的交往,约莫心里有几分猜测估计。他应该也不清楚秦书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过是适才通过他们的对话,心中有了几分了然。王希孟宽慰地向她温而一笑:“我不想看到你们因为我的事而针锋相对。如果说是我的主意,他大概更能接受吧。你也莫要怪他.....他只是很重情义。”犹豫了片刻又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可是你明明毫不知情啊......可是我明明不是在帮你,是在催你的命啊......那“谢谢”两个字,让她的喉咙干涸枯尽,心脏如同灼烧般燃融,嘀嘀嗒嗒混进血液,流遍神经末梢,痛彻骨髓。曾经找过的借口、强行的自我安慰此时都不再奏效,不管是“我不属于这里”、“我只是推动了事情的进展速度”,还是“历史不会因我而改变”,统统如同响亮的耳光,甩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的脑内嗡嗡作响。直至王希孟走了她也未察觉,依旧垂着眸子望着地面,一动不动。蔺远近见她如此,微不可见地轻叹一声,伸手将木然的她拽入怀里,安抚性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子般柔声道:“好了,一切都过去了。”秦书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此刻冰冰冷冷毫无生气,只知这个拥抱能让快要站不住的她,卸下所有力气依靠。以及,借由埋头隐去眼角那滴愧疚的泪。是啊,一切都会过去。这里的一切或许都将不复存在。可她心中依旧百感交集,心如刀割。好不容易等到王希孟顺利面圣,《千里江山图》的绘制指日可待,眼见回家的希望越来越近,于理性而言她不该有任何迟疑的。可这一刻,她却实实在在的迟疑了。第27章“希孟。”王希孟蓦地神思回笼, 连忙请罪:“陛下恕罪。”他竟然在宋徽宗教授技法的时候走神,心里一阵惶恐不安。宋徽宗倒是未见生气,反而好脾气地问:“想什么这么入神呢?”王希孟嘴巴颤动了一下, 最终还是破口而出心里的疑惑, “鄙,鄙人在想......宫里宫外,出名的、未出名的画者无数,陛下为何单单会挑上了在下亲自指导?”这是自从那天从秦宅回来后, 他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若是没有蔡京的举荐, 宋徽宗真的会挑上他吗?他确实没这自信。宋徽宗被他的坦诚和憨劲儿逗乐,居然有人敢当面问他这种问题。但他当然也不会真的替毛头小子答惑解疑:“很多事情都讲究个因缘巧合, 就和作画一样。”相当于没有回答的回答,王希孟掩去眼眸中的失望,继续听宋徽宗的指授点拨, 不敢分神。待今日讲授完毕, 宋徽宗问道:“不知不觉已讲了有些日子。今日我想听你讲讲,若是让你绘上一幅初夏山水图,你大致的想法有哪些。”王希孟面色显难, 一时千头万绪。宋徽宗又道:“想到什么说什么,顺序逻辑尚且可以不顾。”王希孟恭敬答道:“若我来绘,我会首要遵循郭熙‘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意境。画题既为初夏,必定得让人有初夏之感。写实性的山水画只有让观画之人有了切实的真实感, 才能进一步产生共情。”宋徽宗问道:“那应该如何表现真实感?”“从细节处入手, 细节决定成败。对每一处景观都得做到细酌慢磨。技法上可以采用点笔、细笔等等,总之要做到精细。”宋徽宗点头示意他继续。王希孟接着道:“若要表现出山水江河的磅礴之感, 还得使画面大、全、多。这样不仅能有移步换景的空间感,也会在气势上取胜。”“除了‘大而全’, 你还会注意到什么?”王希孟答道:“画中虽要覆盖众多景象,但是也得进行一定的概括和提炼,既得有主景,也需得有次景相辅相成。”宋徽宗甚是满意,几乎与他所期待的绘画思路所差无几,笑道,“不错。算是没白费我一番指导。”话语微顿,有问道:“说倒是说得挺好,但若让你实际操作,你可能如你说的那般达成?”王希孟慎重道:“达不达得成不敢妄言,但愿意尽力一试。”连雨不知春去,蝉鸣方觉夏深。蔺远近近日给秦书带来了新的消息:王希孟已有月余未入宫。秦书心里猜测,或许王希孟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绘制《千里江山图》了。自从那件事过后,她的心绪便颇不宁静,仿若时时刻意忘记去想王希孟的事。总觉距离那一天还远,却不自知已经悄然而至。她犹豫二三,命丫鬟准备了些珍贵的补品,还是决定去探望看看他。自上次路炳章大闹秦宅后,两人已有月余未见。再次相见,俱是心照不宣的避而不谈此前种种。言语间又回到了初遇时的客气。秦书在现世研究室输录关于《千里江山图》的数据资料时,作为理工科的她虽然对纵51.5厘米、横1191.5厘米有着大致的概念,也清楚明白11米长的数据对比一幅普通画作的大小来说有多壮观。但概念是一回事,实际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秦书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才道:“这么大?”王希孟挠挠头道:“是啊。书房明显不够用了,花了两天把厅堂改造成了书房。”秦书近上前去,发现墨稿已经完成,水墨山水一笔一画煞是精细无比,不由感叹道:“这得画多久啊。”实则是一个感叹句,但王希孟还是很快给了她答复,“不多不少,三十七天。”对数字向来敏感的她,陡然发现精确数字的可怕性。又注意到了另一旁的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问道:“那你现下是在做什么?”王希孟顺着她的目光,“你说这个啊,这是在制胶矾水,为了之后固定颜料用的。”秦书诧异道:“连绘画所需的材料都需要你自己制作么?”“当然了,这个步骤对于每个画家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他从一旁的桌面上取来一块“石头”,说道:“就好比这个,它到不同的画者手里,会散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从研磨到使用,不同的人用的方法不一样,做到的程度不一样。”秦书拾起桌上的其中一块,拿在手里仔细掂量。果然如同记载,《千里江山图》无一处用水色,也未用任何合成的颜色。用的颜料材质说高端点是宝石,说严肃点是矿物质。但在她此前的认知里,这些颜料材料应该是都已由旁人备好,画家直接使用就成,他只用专心钻研如何构图以及如何上色。但事实上居然还得自己制作......她对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如何变成绘画用的颜料而好奇了起来,“可这样一块石头,你要如何将它变为你用的颜料呢?”“我演示给你看看?”王希孟从她手中接过一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先拿起榔头将其敲碎,接着放进器具里细细磨碎,“每块石头上会有很多的杂质,所以要做的就是把它们的精华部分筛选出来。”秦书心道,这大概就是矿物质的提炼了。王希孟将磨碎的粉末倒进底面多小孔的竹筛里分离粗细,左手举着竹筛慢慢晃动,右手在边缘处轻轻敲击,“这样细的粉末就下来了,粗的杂质就留在了上面。”做完这一步,他又拿起一旁的干净器皿,“不过仅靠这样的筛除杂质是远远不够的,这只是个最初始的基本步骤。”先将刚刚筛成细粉的部分倒入器皿中,又拿起盛有清水的杯子,往器皿中注入一定的水量,拿起杵将二者搅拌。秦书看他右手搅拌累了就换左手继续,问道:“像这样碾磨需要多久?”“如果能保证每天碾磨四个时辰的话,需要二十天左右。”“什么?二十天!”再是淡若如水的她此刻表情也甚是震惊。“因为必须磨到作画需要的细度和光泽,”王希孟又指了指远处排开的四个木盆,“其实最后的步骤才是最麻烦的,前面好歹只要时间和气力就能完成,而最后一个步骤却是需要严格把控时间。”“怎么说?”在秦书看来,前面的步骤就已经够繁复琐碎了。“简单来说就是最后的过滤阶段,需要每隔一定的时间倒在一个盆子里,等它的油性和污泽完全漂清才能倒进第四个盆子里。只有这样得出的纯质颜料才能用以作画。”简直是......叹为观止的提炼过程。千年不褪色的传奇的背后,谁想竟然是经历了这般繁复的程序。一步又一步,煎熬了这位年轻画家的多少心血。王希孟嘴角衔笑,眉梢尽是得意色,“这是我在文书库的时期自己慢慢钻研出来法子。我试过,用这样方法做出来的画,必然颜色鲜泽又饱满,最重要的是还不易掉色。”秦书心道,正如他想,这幅画最终得以越过千年的尘埃与世人相见,颜色一如从前般鲜泽。她望向了王希孟,平静的眸底却却有波澜闪动,是钦佩,是赞赏,也是......遗憾。或许正是这个炼取颜料的方式实在是过于繁冗复杂,消耗了他过多的精力。在半年之内又要提炼又要赶画,同时全由他一个人亲力亲为。也难怪资料记载上会推断他是为了赶至这幅画过劳而死了。“我来帮你吧。”一年前还想着静观画制而成的她,这一秒却如此说道。“啥......啊?”他有些怔愣。“你不仅要提炼颜料,还需花上毕生所学,用尽心思进行绘制12米长的画卷。最后上色环节又是一项耗费心神的事。”秦书理据充分地一一细数,“既然有规定期限,必须还得加赶进度罢。有个人来帮你总会快一些。”王希孟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有规定期限?”秦书噎了一下,她知道当然是因为她是现代人,输录数据时知晓的。但她应该装作不知道才对。只能随口硬掰道:“猜的。呈现给官家的画不都有时间期限么?”又立即转移话题,“放心,我会极其用心去做,必不会影响你颜料的质量。”王希孟呐呐道:“这这这怎么好意思......”然后摇头,“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应付得过来。”秦书还欲再出言说服,摆理据争,却听到他后面那句未说完的话:“你已经帮我够多了。”霎时,如鲠在喉。本是一句王希孟发自真心的话,却因她的问心有愧,听上去显得格外讽刺。是啊,她真的“帮”他的......已经够多了。第28章因着心底的那点心虚, 秦书那天终究没能继续说出请求参与帮忙的话。日子一天天晃晃而过,每每思及《千里江山图》题跋上的那句“不逾半年”便总是难以心安,要帮忙的念头确实越来越强烈。但后世学者们通过资料分析, 判定王希孟极大可能是过劳而死。那她既然知道了这个缘由, 即使不能改变结果,也好歹一试无悔了。才打定了主意,却还未等秦书有所举措,便从蔺远近那里听到了王希孟病了的消息。两人匆匆赶到王希孟的住所时, 意外发现路炳章也在厅堂内。王希孟正躬背弯腰拾捡着散落一地的矿石原料, 路炳章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不出言也不出手帮他拾捡, 甚是冷峻。整个厅堂极为安静,只有王希孟偶尔的咳嗽声在其回荡。秦书一边弯下身子帮他一起拾捡,一边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王希孟唇线紧抿, 一言不发, 只是继续着拾捡的动作。但秦书隐约地感觉到他好像在生气。蔺远近拍了下路炳章的肩膀:“怎么?上次的气消了,今天又来找新的架吵?”本来是带着缓和气氛的挪揄调子,却意外让路炳章火气又冒了几分。“我手下发现蔡京近些日子, 一直在到处搜罗朱砂、雌黄矿等矿石。一开始也没放在心上,以为他又有了新的赏玩嗜好。结果今天我手下发现这些东西,居然是源源不断地送到了这里。”蔺远近对作画没有了解,不知其用途, 所以奇怪道:“送来这里你干嘛这么生气?无非是赏给王希孟赶画的辛苦钱呗。”路炳章气道:“辛苦钱?我看催命符!”他手指散落了一地的矿石接着道:“光是雌黄就含有剧毒, 蔡京那奸贼居然还让他每天研磨成粉。他说什么非得用它作画,你们说他是不是嫌命长, 为了画画命都不顾了?”王希孟终于开口道:“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咳咳......和蔡大人无关。咳......”“与他无关?他这人, 最爱使些聪明的小把式来收买他人为自己效劳。王希孟,你莫傻了,你不过是他维持君臣关系的棋子!为了这种人,命你都不要了?”“不会要命的。”秦书淡淡开口道。“什么?”“我说用这些材料作画是不会害人性命的,”她抬眸平静地看向路炳章说道:“《圣济总录》和《太平圣惠方》里都有记载含雌黄的内服药方,除非大量接触加上大量吞服才可能中毒。他只是为了作画磨研而已,无甚大碍。再说像孔雀石绿还是药材,内服外用的大有人在。”路炳章闻言转头看向蔺远近,目光中无声求证。蔺远近点点头道:“她所说不差,你若不信我们,也可去问问其他医馆。”虽然秦书自是看书得知,并非信口拈来。但她笃定王希孟英年早逝非因中毒,根本原因是现当代很多人对此都提出过“中毒之说”,但都缺乏材料佐证,也缺少科学依据。因此实验在输录王希孟死因时,他们都一致认为“过劳之说”更加可信。终于把地上的矿物都捡拾完毕,王希孟闷闷道:“我现在真,咳......真的没功夫陪你吵架。你若实在看不惯我的事,就不要再来给你自己添堵罢。”路炳章深深望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本不欲再多言,转身时却又忍不住提醒蔺远近道:“帮他看看病开个药。”就此离开。秦书见他面色潮红,咳嗽声不断,蹙眉说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回床上躺着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