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芜也看见了他,回头向他笑道:“陛下来了!”王美人挣扎着想要推开糜芜,也向崔道昀嚷了起来:“陛下,陛下救命!她欺负臣妾,她要推臣妾下去!”崔道昀还没开口,糜芜已经趁着王美人说话分神的时候,一把把她退下了池塘,王美人正好撞上先前掉下去的那个宫女,两个人乱成一团,又哭又嚷。崔道昀又怔了一下。他从来不曾遇见过这种情形,在他所认知的范围内,女人们会狡猾,会委婉,会耍各种各样的小手段来达到目的,但是,像她这样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的,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可真是野性难驯,但是,也真是痛快。崔道昀不觉笑了起来。糜芜快步走到跟前,瞥了眼身后乱哄哄的两个,道:“陛下,这人是谁呀?动不动就要打人,好凶。”她打了人,反倒说别人凶?崔道昀笑着问道:“你没事吧?”“没事,她打不过我。”糜芜看看王美人,又看看崔道昀,问道,“她是陛下的妃嫔吗?”崔道昀顺着她的目光瞟了眼正从池子里站起来的王美人,努力回想:“应该是王美人吧。”糜芜嗤一声笑了,所以皇帝的女人已经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她带了几分调侃说道:“看来陛下这位王美人,以后应该多在陛下眼前晃悠晃悠,让陛下记住她才好。”她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崔道昀收敛了笑意,淡淡说道:“不得在御前放肆。”糜芜答应着,却只是笑,崔道昀渐渐也有些绷不住,脸上虽然还是严肃,眼睛里却流露出了笑意。为什么他竟然一丁点儿也记不起王美人了呢?也许这后宫里的女人,真是太多了。小内监们七手八脚从水里往外拉人,王美人上了岸,羞愤难当,抱着肩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向崔道昀说道:“陛下亲眼看着的,这丫头太放肆了,居然敢当着陛下的面侮辱臣妾,陛下一定要给臣妾做主啊!”崔道昀此时终于想起来似乎在皇后宫里见过这个王美人,便向汤升道:“送她回去,跟皇后也知会一声。”王美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算了吗?皇帝可是亲眼看着她把她推下去的啊!内监们带走了目瞪口呆的王美人,崔道昀看了眼糜芜,转身往回走,糜芜便跟着往回走,道:“陛下的公事都处理完了?”“差不多了。”崔道昀问道,“你身边使唤的人呢?怎么让你一个在这儿待着。”“她跟我一起来的,方才我让她回去取点馒头来喂鱼,”糜芜道,“她前脚刚走,后脚陛下这位王美人就来了。”果然是野性难驯,到此时还一口一个陛下的王美人。崔道昀道:“下次不要自己动手,让人来寻朕就好。”“可我身边没人呀,再说万一陛下有事绊住了,万一陛下来迟一步,怎么办?”糜芜道,“譬如刚才,我要是不立刻还手,可就要挨她的耳光了。”还真是一丁点儿也不肯吃亏的脾气。崔道昀不觉回头看她,问道:“万一她们人多,你怎么办?”“打得过就打,”就见她灵动的眸子一转,像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晶,“打不过就跑,总之不能吃亏。”崔道昀不禁带出了笑意,温声道:“朕不会让你吃亏,等王美人收拾好了,朕让她过来给你赔罪。”“好呀!”她眼睛一亮,“我就知道陛下肯定会给我撑腰!”宫禁之中原本也没有秘密,更何况崔道昀有意替糜芜立威,并没有禁止消息传递,不到一个时辰,荟芳园发生的一幕已经在妃嫔们中间传遍了,当听说王美人连都头发都来不及擦干便被逼着去向糜芜赔礼,还被禁足一个月的时候,众人猜测不定的思绪反而平静下来,新来的江氏女果然是个劲敌,谁能想到刚刚去了一个惠妃,又来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糜芜呢?晚膳时,崔道昀去了郭元君的秾华宫一起用膳,淡淡说道:“今日看见王美人时,朕想了许久,竟然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姓。”郭元君猜不透他要说什么,便道:“王美人是三年前选秀上来的,江源太守家的姑娘,虽然性子莽撞了些,人还算老实。”她笑着往崔道昀碗里夹了一块银鱼,道:“要是不老实的话,也不会进宫三年,陛下连她的名姓都记不住。”崔道昀点头道:“正是此事让朕想起,其实这三年一次选秀大可不必,朕身边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如今这些人就很好,今年的选秀,朕就不选了,一切由皇后主持,给几个皇子挑些妥当的人放在身边吧。”郭元君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陛下不选了?给几个皇子选?”“太子只有一妃一良娣,三皇子、五皇子侧妃的位置也都空着,到时候皇后主持,他们几个如果想相看的话就也去看一眼,挑几个妥当的服侍吧。”崔道昀放下牙箸,接过水杯来漱口,道,“辛苦皇后了。”皇帝走后,郭元君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就因为不记得王美人,所以突然不选秀了?绝无可能!必定是为了那个江糜芜。郭元君虽然对选秀也没什么好感,然而为了一个莫名其妙带进宫里的民女就罢了选秀,这事却轻忽不得。“芳华,”郭元君叫过心腹,“去查查江糜芜,照着查柳挽月的法子,一五一十的,全都查清楚。”作者有话要说:并没有英雄救美的情节,只有美人凶残地打人,哈哈第55章谢临跟在金吾卫左将军身后, 走进福宁宫后殿时, 正看见糜芜从里面出来,她一双眼睛并没有瞧他, 只向着右边抱厦走过去, 但谢临觉得,她肯定看见了他。目光不自禁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久久舍不得收回来, 听说她被皇帝留在身边,待她十分亲厚,她曾亲口告诉他, 她要的只是权势, 然而,这是真心话吗?踏进偏殿时, 谢临收敛了心神, 只听左将军当先向皇帝回禀道:“陛下,谢校尉已经找到贼人的一处落脚点,在京城南郊十五里的黄叶亭, 从现场留下的痕迹看,大约有十数人曾经在那处停留。”崔道昀问道:“人找到了吗?”左将军道:“当时屋里没人,微臣已经留了人手在附近埋伏, 一旦有贼人的动静, 立刻就能擒获。”崔道昀看了眼谢临,道:“谢临,依你之见, 会是什么人?”谢临想了想,道:“这些人训练有素,一路留下的痕迹十分有限,几次都差点丢失了踪迹,就连黄叶亭那处宅院,也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臣以为,这些人绝非乌合之众,甚至有几分像是军士。”军士?崔道昀下意识地想到了手握兵权的镇国公府,跟着又否定了,郭思贤没必要这么做,那么,会是谁?有什么目的?他沉吟片刻,道:“为什么这么说?”谢临低着头,心中有些犹豫。黄叶亭那处宅院留下的线索十分少,显然是精心收拾过的,可是,他却在静室中找到了一个蒲团。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个蒲团跟三省斋中的十分相似,然而,这个猜测却是不能说的,崔恕是他多年故交,况且崔恕此时并不在京中,他也想不出崔恕有什么理由要派人去暮云山行宫。谢临沉吟着说道:“在暮云山发现的脚印一共四枚,测量比对之后,确认分属于两人,从脚印的去向和分布来看,这两人应该是一组,配合行动,这点很像军士的作风。”“至于黄叶亭那处宅院,”他道,“所有房屋都搜查过,没有碗筷,也没有衣物,厨房里却有分成小袋装着的米粮,这点也很像行伍中人的做派,因此微臣有些疑心这些贼人是军士,或者,贼人是照着军中的规矩管理的。”若是军士,会是谁?崔道昀心里想着,道:“很好,继续追查,有消息便来回禀朕。”走出福宁宫大门时,左将军带着笑低声说道:“陛下对你很是关注,谢校尉,我有预感,你好事将近。”谢临嘴上谦逊着,不由自主却又想到心中那个疑问,那个蒲团,还有那似曾相识的风格,总觉得很像崔恕,到底是不是他?千里之外的江南,崔恕迈步走进屋里,顿时被明亮的光线刺激得眯了眯眼。四面墙上都钉着烛台,就连头顶上也开了明瓦天窗,垂下来的铁索上火炬熊熊燃烧,和四面墙上数百支蜡烛的光相互映照,虽是夜晚,整个屋里比白昼还要明亮数倍。更不用说满屋子烟熏火燎的气味,便是待上片刻,就让人无法呼吸。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双目通红、神情委顿的男人,正是江南道节度使秦丰益。崔恕慢慢走到近前,沉声道:“秦丰益。”秦丰益是前天在睡梦中被抓来的,从那天起到现在,一刻也不曾合过眼,白天大太阳照着,夜里就是满屋子火烛,虽然不曾挨打挨骂,也不曾缺吃少喝,但就是不许他睡,只要合眼立刻就会有人在耳朵边上敲锣打鼓,惊得他时刻都觉得脑中嗡嗡直响。他既不知道被谁抓来,也不知道抓他做什么,此时只觉得比死还难受,好容易看见崔恕进来,勉强支撑着说道:“大胆贼子,本官是朝廷重臣,江南道节度使,你劫持朝廷命官,论罪当斩,还不快快放了本官!”崔恕淡淡说道:“政通六年,江南水患,继以鼠疫,朝廷下拨八十万两白银赈灾,另支米麦二十万斛,由你调度发放,灾后清点,江南百姓死者近十万,十户仅存两三户。据我查实,经你手支出白银二十万两,米麦十万斛,剩下的六十万两白银和十万斛粮食,都被你收入囊中。”两年前的事。秦丰益疲惫到了极点,头脑几乎不能思考,只是本能地说道:“本官不知你在胡说什么。所有的银两和米粮都已如数发放到灾民手中,本官并没有贪污。”崔恕向他面前的桌上扔下几本账册:“你的党羽都已经招供,来往账目我已尽数查清,抵赖无益。”秦丰益机械地重复道:“本官不知你在胡说什么。”“大灾之后,朝廷免去江南三年赋税,你却私立名目,加收赋税,林林总总加起来,比朝廷原有的赋税还高出几分,两年之内,你用各种名目搜刮的民脂民膏,赃款共计十二万两。”崔恕指了指其中一本账册,“尽数都记在这上头。”秦丰益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喘着气。他是谁?是什么时候盯上他的?他要的是什么?“秦丰益,”崔恕负手站着,神色冷淡,“赃款有多少送进了镇国公府?经手人是谁?详细账目在哪里?”“你是谁?你是谁!”秦丰益喘着粗气问道。“你的妻儿老小,”崔恕又道,“他们的性命,都只在你一念之间。”从他对付自己的手段,秦丰益便知道他是个狠的,但此时也忍不住骂道:“祸不及妻儿,你这么干,实在卑鄙!”“你一人贪赃,全家受益,谈什么祸不及妻儿?”崔恕道,“那些因你贪赃不幸丧命的百姓,你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的妻儿老小,是不是祸不及妻儿。”他不再多说,只沉声问道:“招不招?”“招了,有什么好处?”秦丰益问道,“能保住几条性命?”“不招,全都是死。招了,也许有一线生机。”崔恕看着他,灯光越来越亮,秦丰益觉得眼睛里都要瞪出血来了,这人不像是官场上的路子,官场虽然也是你死我活,可好歹有规矩可循,可眼前这人,根本没把规矩放在眼里,出手就是要命。若是不招,等不到镇国公府插手,他一家人就要命赴黄泉,可若是招了,镇国公府肯定也不会放过他。怎么看都是死局,不如不招。却在此时,崔恕又开了口:“至少,你那个外室生的宝贝儿子,镇国公府并不知道。”太过疲惫,秦丰益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镇国公府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若是不招,全都是个死字。秦丰益瘫倒在椅背上,嘶哑着声音说道:“招,我招……”崔恕负手向外走去,沉声道:“来人!”五更时分,齐牧捧着厚厚一摞口供走出来,道:“主子,交接的人员、交接次数跟地点都招了,已经签字画押。”崔恕接过来,随手翻了一下,道:“让他睡一刻钟,之后叫醒继续熬,明晚这时候再问一次,跟这个比对一下,看有没有出入。”齐牧答应着,又道:“秦丰益招供说,与镇国公府来往的账目他私自都记过账,账本在他外室那里。”“取来。”崔恕道。江南之行,比他预计的要顺利,原本想着最少也要一个月,结果短短十数天,就撬开了秦丰益的嘴。崔恕心底蓦地一疼,早知如此,他就会另外安排,也不至于眼睁睁看她逃脱。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把这些不该有的情绪都抛出去,既要放手,就彻底放开,从今后连想都不要想起。“主子,”张离匆匆走进来,“黄叶亭已经被谢二公子找到,何卓还在京中,是否撤离?”果然是谢临,好快。崔恕淡淡道:“不必,谢临没见过何卓,并不知道他是我的属下,让他隐藏好行迹即可。”他将口供推过去,吩咐道:“赶在后日之前,将所有的卷宗账册全部誊抄一份副本,先抄这个。”等把这些东西都交给皇帝,他此次出京的任务就告结束,若他所料不差,后续追查镇国公府的事情皇帝应该不会交给他,也说不定,皇帝会像上一次那样,再次选择息事宁人。只是,若皇帝当真那么做,这江南十万百姓的冤情,他肩负的责任,都不容许他沉默,这些卷册口供,将是他发难的第一步。张离又道:“秦丰益报急病已经三天,节度使府连日闭门,再拖下去只怕引起猜疑。”所有被他带走的涉案官员如今要么是报了急病,要么是报了出行,如此严防死守,应该还能再瞒几天,不过,等他后日带秦丰益进京,就不需要再瞒了。崔恕道:“即刻准备,分批送所有在押官员进京,暂时在西郊落脚,后日我带秦丰益过去会合。”等一切交接完毕后,皇帝应该会昭告天下,恢复他的身份,如今他还未成婚,照例该当住进永福宫中。崔恕低垂了眼帘,到那时,与她,躲也躲不开。作者有话要说:放男主出来露个小脸,嘿嘿第56章福宁宫后殿中灯火明亮, 崔道昀向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 道:“该你了。”糜芜总有些意兴阑珊,随手丢下一枚黑子, 道:“陛下, 我不爱下围棋。”她本来也不长于棋艺,况且如今对着棋局, 不知怎的, 眼前总是反反复复闪过那日与崔恕对弈的情形,崔恕应该是很喜欢下围棋,房里放了那么多的棋盘, 他笑她棋艺太差, 她棋艺也的确有点差,不然也不至于在此之时, 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当日的棋局。崔道昀还没说话, 汤升走到近前,低声道:“陛下,江南来了折子。”崔道昀起身接过, 独自往小书房中拆开,匆匆一看,神色便冷峻起来。早知道江南水灾是天灾亦是人祸, 只是没想到, 那些官员竟贪腐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八十万两白银,真正落到百姓手中的连一半都不到,剩下的三分之一归了经手的官员, 三分之二,却送进了镇国公府。若没有镇国公府在背后撑腰,秦丰益那些人,也不敢如此大胆。十六年前耸翠岭一战,英国公陈廉轻敌冒进,兵败身死,镇国公郭思贤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此战之后,郭思贤名声鹊起,从此成为国中武将第一人,也是从那时起,郭思贤一步步排除异己,勾结朋党,天下兵权十之三四,到如今已经尽数落入郭思贤手中。这些年边疆上几次交火,他隐约觉察到内中都有郭思贤的手笔,郭思贤在养寇自重,而他苦于手中无可用之将,一时半会儿却还不能处置他。但他现在却不能再等了。去秋至今,旧疾屡次重犯,太医虽然只报平安,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只怕早已是虚空,更何况为着柳挽月一事,七情中伤,近来时时有眩晕之感,越发不好得紧。他如今还在,镇国公府就已经如此嚣张,将来他撒手西归之时,以太子对皇后的依赖,以太子的懦弱性子,镇国公府只怕更要翻天。必须赶在他撒手之前,解决掉镇国公府。崔道昀看着密折上铁钩银划的一笔好字,不觉想起当年膝下那个少年老成、进退有据的孩子。这是他亲笔写下的吧?想他三岁开蒙时,他还曾手把手教过他写字,也不知他如今长得什么模样,像不像他?膝下七个皇子,大皇子、四皇子幼年夭折,二皇子只爱吃酒,三皇子、五皇子随了静妃,志向并不在国家大事上,而他曾给予厚望的太子,这些年被一个强势的母亲压制着,性子越来越拘谨,对郭家的依赖越来越多,即便解决了镇国公府,这江山是不是能交给太子,还得两说。唯有他,手段谋略都有,此次江南之行,他如此干净利索就办得妥当,实在是难得的人才,等他进京之后,便可昭告天下,恢复他的身份。只是,当年为天下大计,不得不舍弃他,不知他是否存有怨怼?崔道昀反复思量着,许久才写好批复,交给汤升连夜送出,走出小书房时,入眼就见糜芜坐在灯下,正拿着棋子一递一抛地玩耍,崔道昀走到近前,轻声问道:“在做什么?”“抓子。”她抬起头来,手掌中拢着四枚黑子,拇指与食指捏着一枚黑子,笑笑地给他看。崔道昀并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就见她将手指拈着的那枚向上一抛,手掌中的四枚却向棋盘上一拍,跟着接住了落下的那枚黑子,崔道昀便道:“就是这样么?”“当然不是。”糜芜微一抬眉,跟着又将刚接到的黑子抛出去,手掌向棋盘上一拢,便将那四枚棋子都收进了掌中,跟着又接住了落下来的那枚黑子。原来如此。崔道昀点头道:“颇有些心思。”却听糜芜说道:“还没完呢!”她跟着又抛出一枚,留下四枚,只是这次,只抓了三枚在手掌中,跟着放下,又只抓其中的两枚。崔道昀看出了门道,点头道:“是了,接下来你该抓一枚。”“陛下英明!”她轻快地说着,手下不停,一枚一枚的,将四枚黑子尽数抓起在掌中,跟着摊开手心给他看,笑着侧了脸:“陛下玩吗?”崔道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朕不玩。”他这个年纪,自然不会跟她玩这些小姑娘的玩意儿。可她却像是兴味正浓,拉过他的手,把那五枚黑子都塞进他手心里,道:“陛下试试好不好?”崔道昀不忍拒绝,便抓了那五枚黑子,回想着她的动作抛出又放下,然而怎么都是不对,那些小小的棋子在他掌中怎么都不肯服帖,东一个西一个的,只在棋盘上乱滚,抓起这个丢下那个,到底也不能像她一样轻松地抛开抓起。崔道昀摇摇头,将五枚棋子尽数推到糜芜跟前,道:“朕看你玩时,似乎并不难弄,怎么到朕手里,就这么不听使唤?”“也许是陛下是手大,拿不住。”糜芜笑盈盈说道,跟着四下张望着寻找,道,“陛下换几枚大些的子儿,就好了。”她站起身来,从书案上拿过一张纸,撕成五片,在每个棋子外边都包上一张,跟着揉成一团,如此一来,便比从前大了一圈,糜芜一个个包好揉好,跟着往崔道昀身前一推,笑道:“陛下再试试。”在她身边,连他也生出了童心。崔道昀没再推辞,拿起来再试,却还是不能像她一样灵巧,脸上的笑意始终没散,他摇摇头,温声道:“还是不行。”糜芜接过来,一个个又剥掉外面那层纸,道:“改天我给陛下找几枚合适的子儿,陛下多练练就好了。”等那人进京之后,只怕是没什么空闲可练了。崔道昀道:“以后再说吧。”他看看刻漏,已经是将近一更天了,便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睡了。”就见她乖顺地低头行礼,眼睛却只是瞧着他,忍不住地笑,崔道昀不禁问道:“怎么了?”“我在想,总算有件事我可以教陛下了。”糜芜直起腰身,笑得欢畅,“等明日给陛下找几枚合适的棋子,我来教陛下。”崔道昀一颗心不觉便轻快起来,先前在小书房里那些沉郁之气一扫而光,向她说道:“好,朕等着你。”翌日散朝后,崔道昀不觉便向着福宁宫过去,到后殿时果然看见糜芜在庭中候着,一看见他就像献宝一般地,右手摊开举起,向他说道:“陛下,我找到了!”崔道昀定睛一看,却是五个大小差不多的石子,不觉一怔。他原以为她会找些金玉之类的东西,谁知竟然是最平凡不过的石子。“我在荟芳园的池塘里亲手捞出来的,”糜芜快步走到近前,将五个石子都放进他手心里,“这五个石子没有棱角,但又不是很圆,大小适合,分量也趁手,陛下快试试!”青天白日,自然不能被人看得堂堂天子弄这些小姑娘的玩意儿。崔道昀将那五个石子都握在手心里,迈步向前走去,温声问道:“这次去荟芳园,没有人为难你吧?”糜芜抿嘴一笑,神色里便又流露出了调侃的意味:“陛下的宋婉容一直在不远处瞧着我,不过没有到跟前来。”她见崔道昀眸中又流露出了那种拿她无可奈何的神色,笑意越发深了:“有陛下给我撑腰,她们就算不忿,也不敢来惹我。”崔道昀心头,蓦地却划过一丝阴霾。她如此年轻活力,他却已经老了,她如此可喜可爱,却又很可能是他最不想看见的人,该如何安置她?他低头看着糜芜,糜芜并没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只是笑着说着,跟在他身后半步,轻快地往殿中走,这一刹那,崔道昀再次透过她看见了柳挽月,只是这次看见的,是那个不曾被岁月折磨过的,不曾有那么多秘密的柳挽月。假如他早些遇见柳挽月,也许,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他与柳挽月已经无可挽回,但他应该还来得及,让她永远这么轻快下去。心中千回百转,崔道昀只是低声说道:“那么,朕以后都给你撑腰。”下午时分,崔道昀从射堂中射箭回来,换上家常衣服,自己坐在窗下看书,又给糜芜找了一本,原本是想安安静静看一会儿的,谁知糜芜抬眼瞧见壁上挂着的碧玉笛,便道:“陛下会吹笛子吗?”崔道昀眼睛看在书页上,随口道:“不会。”“我会,”糜芜早已经放下了书,“我吹一支曲子,陛下猜猜是什么好不好?”有她在身边,还真是让人一时也不能安静。崔道昀只得说道:“好。”糜芜伸手取了笛子,只吹了两句便问道:“陛下听出来了吗?”原是最常见的一支曲子,崔道昀便道:“折柳。”跟着却有些好奇,问道:“朕记得你说,你是在乡下长大的,家中十分贫穷,怎么你能读书认字,还会吹笛?”“不仅是这些,我还学过弹唱歌舞,还会弹琵琶。”糜芜看他一眼,笑意幽微,“陛下猜猜为什么?”崔道昀听出关窍,放下了手中书:“你想跟朕说什么?”第57章糜芜手里把玩着碧玉笛, 眼睛看着崔道昀, 笑意不自禁地,便漫上了娇靥。跟皇帝在一处, 总让人觉得特别安心, 她那些异想天开的举动并不会让他觉得怪异,而他能透过她的只言片语看穿她心中所想, 也并不会让她紧张, 因为她隐约觉得,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皇帝应该都不会改变对她的态度。皇帝对她, 好像总有许多耐心, 虽然偶尔她还能感觉到皇帝在透过她看着柳挽月,但这样也不错, 有柳挽月在, 她与皇帝天然就比别人多了几分联系,无论柳挽月让他恨还是爱,至少到目前为止, 因为这层特殊的关联,皇帝对她,十分包容。好运气总是站在她一边呢。糜芜拿起碧玉笛, 放在唇边随意吹了一下, 道:“这些都是我在芦里村时,隔壁的窈娘姐姐教我学的。”崔道昀不动声色,道:“怎么说?”“我这位姐姐, 身份有些不太一样,”糜芜抬眼看他,道,“她出身风尘。”窈娘搬去芦里村的时候,虽然是隐姓埋名,但只要有心去查,就一定能查到,她并不觉得窈娘的身份有什么,但宫里的人个个虎视眈眈,弄不好,窈娘就会成为攻击她的一个把柄,她得提前给皇帝透个底。更何况,她之所以重新拾起进宫的念头,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窈娘,她必须让皇帝知道窈娘的存在。崔道昀点头说道:“朕知道了。”他重新拿起书卷,却听她嗤的一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陛下要不要猜猜,除了我还有谁会跟陛下提起这事?”会是谁,皇后,还是其他什么女人?崔道昀眼中便有了笑意,道:“你呀。”“我谁都没说,只告诉了陛下一个人。”糜芜又坐回去,翻来覆去只是玩着那支笛子,“窈娘姐姐如今是镇国公世子的妾室,前阵子我还偷偷溜出去见过她。”郭骏阳的妾室?崔道昀下意识地想到,这是巧合,还是另有内情?他道:“皇宫内苑,只怕你今后再想偷偷溜出去,也没什么机会。”“不好说,”她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上次我不就偷偷溜进行宫了吗?”崔道昀顺着她的口气,带了几分玩笑的意味说道:“朕是不是该向金吾卫和虎贲卫问责?”“不要,”糜芜瞧着他,笑得烂漫,“我认得谢临呢,我可不想连累他受罚。”“你认得谢临?”崔道昀重复了一遍,心里一点点明白起来。她说的认得,自然不会是在行宫时,谢临向她询问贼人情况那次,他们之前就认得。她用这种方式委婉地告诉他自己的从前,把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一点点补上来。她大约是怕他将来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些不尽不实的说法,索性选择了自己来告诉他,但也许,她只是想对他坦诚。崔道昀并不想深究她的动机,只是点头道:“谢临应该感谢你,有你求情,朕也就不追究了。”他听懂了。糜芜低低一笑,道:“多谢陛下。”她放下那只笛子,想了想又问他:“陛下,之前我被内廷局退了名字的事,陛下可曾问过他们吗?”选秀之事是崔恕动的手脚,若是由此追查下去,很可能牵出她与崔恕之间的联系,她不怕崔道昀知道谢临,她与谢临之间什么也没有,但是崔恕,那些纠缠纠结,她自己太清楚,经不起什么查问。崔道昀之前查过此事,内廷局的应答滴水不漏,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糜芜生母不明,严格按照规矩来说,退了她的名字也是正常,但崔道昀能察觉到,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而糜芜这一问,几乎让他立刻就确定下来,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而且糜芜知道。可她并不想说。崔道昀看她一眼,淡淡说道:“问过,生母不明。”“我查了很久,还是没有头绪。”她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看着他,带着几分期冀,“若是陛下知道我是谁,也告诉我一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