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亭外,崔恕的惊讶并不比宋婉容少,心头一热, 他下意识地停住步子,低头看着糜芜,纷纷乱乱地猜测着她的用意,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崔恕,你放我下来,”糜芜的手搭在他后颈上,笑笑地睨了他,眼波流转,说不尽的娇媚可喜,就好像方才在亭中抗拒挣扎的的那个人不是她似的,“青天白日的,这样子像什么话?”她的手指有意无意的,轻轻磨蹭着他的后颈,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崔恕一阵惊喜,随之而来的又是无尽的狐疑,他太了解她了,当她对他无所求时,从来都是冷淡,一旦她开始对他笑脸相迎,多半是有了什么盘算。于是他将她更加抱紧了几分,喑哑着声音,低了头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休想骗我,我不会上你的当。”糜芜嗤的一笑,手指又在他后颈上蹭了两下,挑衅般地问道:“你不敢?”许多次纠缠下来,她对他可能的反应也有了几分把握,他太骄傲,太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一切,只要她用心引导着,不管他脑中如何清醒,最终总还是会跳进她设好的圈套。她手上的薄茧还没有完全褪去,擦着皮肤划过去时,带起一种战栗般的怪异感觉,崔恕压制着汹涌的欲念,低声说道,“我不必。假若我就这样抱着你走回福宁宫,你猜陛下还会不会收你做女儿?”“天心难测,我才不要去猜。”糜芜另一只手也趁势勾上他的脖子,向着他抬起身子,笑着说道,“放我下来,咱们好好说话,也许我就答应跟你去见陛下了呢。”她一抬身时,身前的风光立刻压到了周遭所有的景色,纤长的脖颈之下起伏的弧度隆起又收束,比开得最烂漫的菊花更美许多,崔恕像是被媚色刺伤了眼睛一般,不得不移开目光,低声问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就算打什么主意,也奈何不了你,你怕什么?”糜芜靠得愈发近了,尖巧的下巴向着水边的芦苇丛轻轻一点,“我的耳坠子少了一只,多半是刚才被你拽进亭子里的时候落到路上了,你带我过去那边找找。”她像是故意一般,只对着他的耳朵说话,轻柔的呼吸拂在他耳廓上,迅速浮起一层粟米粒,心跳越来越快,崔恕努力调匀呼吸,转回目光向她颊边一看,左边耳垂上戴着一只金镶祖母绿的水滴坠子,右边却是空的,小巧的耳垂上犹能看见耳洞的痕迹,耳坠子果然丢了。然而她这样子,委实让人疑心。崔恕心里存着戒备,轻声道:“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回头我再寻了好的给你。”“是陛下给我的呢,”糜芜白了他一眼,满脸娇嗔,“御赐之物怎么能随便丢了呢?而且我很喜欢,我要找嘛。”这多半是她的什么把戏,然而,他宁愿冒着中计的风险,换她这刹那间的垂爱。崔恕垂目看着她,折身向水边走去,似是奖励他的听话一般,糜芜用两只手勾了他的脖子,软软地靠在他身前,带着笑意仰脸看他,乖顺地让人怜爱。眼中是比日色更明媚的丽色,鼻端是馥郁的女儿香气,媚意在周身翻涌不息,崔恕的头越垂越低,看着她微微翘起的红唇,眸色越来越深,却在此时,脚下一软,已经踩到了松软的水边湿地。崔恕抬眼一看,靠近路边的,是一带开得浓烈的菊花,再往前边去,是密密的芦苇丛,耳坠子原本就是细小的东西,在这种环境里怎么可能找得到?他抱着她微微弯了腰,用脚探出去一点点细细搜寻着,糜芜笑着向他说道:“你这样子不累吗?放我下来,我跟你一起找。”一旦放开,她准会想法子逃掉。崔恕只是抱紧了,沉声道:“不放。”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软,越来越湿,鞋尖上已经沾染了水意,然而那小小的耳坠子仍旧是丝毫没有踪迹,崔恕停住步子,轻声哄着她说道:“待会儿我命人过来这一带细细搜一遍,若还是找不到的话,我自去向陛下请罪,再给你找一副一模一样的。”糜芜却没怎么听他说话,一双凤眸只是四下张望着,突然指了前面,道:“在那里!”崔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入目是密密的芦苇,哪里能瞧得见耳坠?糜芜抬轻轻推推他,笑道:“你先放我下来,我过去捡。”崔恕便不说话,糜芜歪了头,笑笑地说道:“大不了等我捡回来以后,还让你抱着好了。”心底乍然一喜,崔恕终于还是慢慢将她放了下来。软而暖的身子脱出怀抱,崔恕心头一空,怅然若失。糜芜的双脚刚一落地,不等站稳便笑道:“你信不信我能踩到你?”崔恕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用力在他左脚上踩了一下,崔恕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皱眉问道:“你闹什么?”糜芜笑而不答,跟着又是一脚,崔恕再退,糜芜欺身上前,突地向他身前猛地一推,崔恕猝不及防,脚底下一凉,已经踩进了一个泥坑,一只脚陷进去,急切之间却拔不出来。糜芜粲然一笑,轻快地说道:“我走了啊!”她撒腿就跑,边跑便从袖中取出另一只耳坠子戴好,回头炫耀似地向他指了指自己的耳垂,笑道:“那是我挖来抓鱼的坑,没想到先抓了一只蛤蟆!”崔恕顿时气结。用力想要跃出来,然而泥土太湿软,越是用力,越是往下陷,只得耐住性子慢慢向外挪,眼中早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她跑得远了。虽然身后没有人追,但糜芜还是越跑越快。崔恕只是没有经验,并不知道该怎么走湿地,所以才暂时困住了,但以他的能力,应该很快能找到窍门,出来也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她得赶在他脱身之前找到皇帝,说服皇帝不要答应他。依附别人,什么时候都比不上自己硬气,崔恕对于她即便再不一样,她也不想一辈子看他的脸色,还要跟后宫的女人们争斗。很快瞧见了福宁宫的大门,糜芜飞跑着冲了进去,虽然于理不合,宫人们知道她深得帝心,谁也不敢拦她,倒是崔道昀听见动静,扶着汤升走出来看时,正好看见她飞奔而来,由不得问道:“怎么了?”“陛下!”糜芜这才不跑了,快步走过来搀了崔道昀的胳膊往屋里走,窥探着他的神色说道,“我方才跟六皇子有些争执,捉弄了他,他大约待会儿就会过来,要是他来了,无论他说什么,陛下都不要答应他好不好?”崔道昀眸中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捉弄?他倒是没想到,他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六郎也有被人捉弄的一天。他温声问道:“他想要朕答应什么?”糜芜犹豫了一下,才道:“他不想让我做陛下的女儿。”果然。崔道昀点头道:“那么你呢?”“我想。”糜芜仰着脸看他,眼巴巴地说道,“先前陛下的安排很好,陛下不要答应他好不好?”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陛下,六皇子殿下来了。”跟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崔道昀抬眼向门外一望,紧跟着便看见正抬步迈过门槛的崔恕,他一张脸带着怒气绷得紧紧的,赭红色长袍的下摆湿了一大块,袍角上隐约能看见泥土,再往下看,两只丝履都已经湿透,鞋帮上也有泥土的痕迹。这就是糜芜说的捉弄?这样看起来,他却是吃了大亏。糜芜也是一怔,连忙低了头。原以为崔恕会先回去换了衣衫鞋袜,谁知他竟是只是在水边胡乱洗了一下便过来了,糜芜有些想笑,又有些忐忑,这下是彻底惹恼他了,只盼着皇帝能站在自己一边,让崔恕打消先前的念头。耳边听见崔道昀温声说道:“六郎先去换了衣服鞋袜,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崔恕看了糜芜一眼,跟着快步走到崔道昀近前,一撩袍双膝跪下,沉声道:“儿臣恳请父皇将江糜芜赐予儿臣为妻!”作者有话要说:小崔:□□?□□?□□?小崔:算你狠!第106章日落之后, 拾翠打探消息回来, 轻声向糜芜说道:“姑娘,六皇子殿下还在里面跪着呢。”糜芜忍不住走到窗前, 向着后殿的方向望了望, 门窗虚掩着,自然是看不见的, 然而她眼前却仿佛出现了崔恕挺得笔直的腰背, 还有袍角鞋底上干了的泥水痕迹,算算时间,他已经在里面跪了两个多时辰了, 以他的性子, 大约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门外有传膳的宫人提着食盒络绎不绝地往里面走去,糜芜轻声问道:“他是不是该用膳了?”虽然没提名字, 拾翠也知道她问的是崔恕, 便道:“汤总管说,除非陛下答应,否则殿下不肯用膳。”糜芜下意识地又向那边望了一眼, 心中有一丝感慨,却又有点好笑,自言自语道:“这么大个男人了, 还用这种小孩子的招数!”拾翠近来跟她熟的多了, 犹豫着说道:“姑娘,奴婢觉得殿下对姑娘挺好的,为了姑娘还这样求陛下, 就是奴婢在旁边看着,也有点不忍心。”糜芜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谁对我好,我就得答应谁,那就算有十几个我,也不够给的。”她见拾翠仍旧是一副懵懂的模样,便伸手一点她的额头,道:“傻子,别人给的再好,也不如自己有,我干嘛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去看他的脸色!”后殿之中,崔道昀摆摆手,示意把晚膳送去偏厅,自己弯了腰,温声向崔恕说道:“起来吧,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也该起来用晚膳了。”“父皇不答应,儿子就不起来。”崔恕只是纹丝不动,沉声说道。崔道昀想了想,索性在他跟前坐下,慢慢说道:“婚嫁之事,原本是要你情我愿,她既不肯答应,你又何必强求?”“父皇,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向您求过什么,”崔恕抬头看着他,目光灼灼,“这是儿子第一次向您张口,我只求她。”崔道昀一时竟有些语塞。说到底,这些年来他的确有些对不住这个儿子,除了最初出宫时给了金银和人马之外,后面的时间里,他从来都是不闻不问,而这个儿子也从来没有麻烦过他,还在关键的时候出了大力,于情于理,他第一次开口求他,他无论如何都应该答应。可糜芜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物件,无论她是出于什么考量,她都已经拒绝了嫁给崔恕,他不想勉强她。“六郎,”崔道昀斟酌着说道,“你可曾想过,她为什么不肯嫁你?”崔恕抿紧了嘴唇,便不说话。固然近来父子两个的关系比他刚回宫时缓和了许多,但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到可以倾谈的程度,更何况他也从来没有把情爱之事向旁人诉说的习惯。崔道昀见他不答,也猜到他心中仍有芥蒂,想了想又道:“你与她都是锋芒毕露的性子,相处起来自然艰难,不过这世上,原本也没有哪两个人天生就处处合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棱角,若想相处得宜,总要有人退让一步,包容一点,若是谁也不肯退,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崔恕仍是不说话,心里却听了进去。回想起来,她对皇帝,对谢临,甚至对那个毫无用处的江绍都比对他要柔顺,而他们对她,似乎也都没有他那种步步紧逼的感觉。再细细一想,她有很多次都曾埋怨他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埋怨他不让她自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拒绝了他,但她心里是喜欢他的,他无比确信这一点,她只是不喜欢他这么强横地对待她。娶了她以后,他会试着对她温和一点,只要不是要紧的事情,也都可以由着她的心思来,但现在不行。现在必须按照他的意愿来办,他要定了她,她休想跑。崔道昀说了半天,总是等不到他回应,心知他不会,便站起身来,道:“朕要去用膳了,你再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回去吧。”“父皇答应了,儿子就起来。”崔恕淡淡说道。崔道昀看他一眼,到底还是抬脚走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此时正是秋冬交替之时,地面又冷又硬,崔恕听着隔壁低微的杯箸相碰之声,看着眼前摇摇的烛光,低下了头。她就在不远处,然而,她却一眼也没有来看过他。他的这些坚持,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情爱之事,于他而言,始终都如蚀骨毒药,戒不掉,又咽不下,其中的苦涩滋味,只有自己知道。然而,那苦涩中的一丁点微甜,也足以让他留恋至今,怎么都不肯松手。崔恕直了直腰身,,梳子偏厅中,崔道昀放下牙箸,温声道:“六郎还跪着呢。”糜芜只管拿了他的碗,又盛了一勺百合粥,道:“陛下再吃一点好不好?这个粥清润化痰,最适合这时候吃。”“委实吃不下了,”崔道昀任由她把碗放在跟前,却不去拿,只道,“朕的身体自己知道,如今也只是用药吊着罢了。”他说的轻描淡写,糜芜心里却是一阵酸苦,只得含笑说道:“冬日正是养病的时候,好好养几个月,等开了春就好了。”崔道昀微微一笑,道:“且不说朕,只说六郎那边,你准备要朕怎么办?他说了,要是朕不答应,他就不起来,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肯定是说到做到的。”崔恕……她如今,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糜芜低低一笑,轻声说道:“就算不吃饭,总还是要睡觉的吧?不信他能扛下去。”“朕觉得他肯定能扛下去。”崔道昀道,“要不要跟朕打这个赌?”糜芜怔了一下,跟着摇了摇头。皇帝说的是对的,崔恕太骄傲太固执,无论有多难,他都不会退,只是,难道为了他不肯退,就要把自己搭进去吗?她想她还没有那么好心肠。可是眼下,该怎么办?“若是你信得过朕的话,不如让朕替你们想想法子。”崔道昀接过茶盏漱了口,温声说道,“这么拧着不是办法。”糜芜松了一口气,皇帝能这么说,肯定已经想好了对策,无论什么时候,皇帝总是这么让人安心。在这一刹那,竟有个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要是崔恕也能像皇帝这样,该有多好!下一息,她赶走这个怪念头,从宫女手中接过热手巾把子递给崔道昀,轻声说道:“我都听陛下的。”崔道昀擦着手,微微笑道:“若是你能六郎说这么一句话,六郎准得欢喜地跳起来。”糜芜脸上一热,耳中又听见崔道昀说道:“朕还是那句话,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是进,你好好想想。”二更鼓敲响的时候,屋里的蜡烛早已经熄了,糜芜躲在窗帘后面,从黑暗中窥探着后殿的动静,那边的灯火还亮着,崔恕没有出现过,他此时应该还在跪着。他可真是固执。已经足足四五个时辰了,不吃不喝地跪在冰凉的地上,就算是他,也该受不了,怎么能这样固执?况且皇帝还病着,他不肯退让,皇帝也只能跟他耗着。也不知皇帝说的法子,是什么样的?就在此时,后殿的灯火熄灭了,揪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皇帝要睡了,崔恕大概要出来了,皇帝终于还是说服了他!糜芜向墙边又躲了躲,拉起窗帘将自己遮的更好些,只等崔恕出来。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后殿那边始终没有动静,崔恕还是没有出来。更漏慢慢浮起来,刻度越来越靠近亥时,每一息都拖得那么长,崔恕难道还在跪着?难道皇帝没有说服他,索性要任由他跪一整夜?天气已经很冷了,地龙还没有烧起来,糜芜紧紧抓着窗帘,心中千回百转,他可真是疯了,可她竟然有些心疼。该退这一步吗?却在此时,后殿的门开了,崔恕慢慢地走了出来。糜芜一阵惊喜,连忙在墙后藏好了身形,悄悄注视着崔恕的举动。他走的极慢,几乎是一点点向外挪步,旁边伺候的太监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摆手斥退了,只是自己慢慢地向庭中走来。烛光之下,他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可糜芜知道,此时他的腿必定没什么知觉,否则他绝不会走得这么慢。心突然软到了极点,糜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声地叹了口气。崔恕一级一级下了台阶,抬头向抱厦的方向望去,廊下挂着灯笼,屋里却是一片漆黑,主人似乎已经睡下,可他能感觉到,她正躲在某个地方看着他。皇帝给出的答案有无数种可能,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可他愿意赌一把,赌自己最终能让她回心转意。假如结果不如人意,他也只能愿赌服输。翌日一早,因为病重许久没有上早朝的崔道昀出现在了垂拱殿,并且颁下旨意,册封江糜芜为昌乐郡主,食邑昌乐郡,即日在宫外选址,营造郡主府邸。“朕答应了六郎不再收你做女儿。”散朝之后,崔道昀温声向糜芜说着话,跟着递过来两个卷轴,“这是朕拟好的两道旨意,要选哪个,你自己定。”作者有话要说:老崔:霸道皇帝,在线教学。老崔:这俩人,真是不让朕省心。第107章冬至之时, 京中下起了半尺厚的大雪, 万众瞩目的献俘礼也选定在这天举行,天还没亮时, 宫中已经灯火通明, 车马依仗冒雪整备,只等时辰一到, 便送崔恕出城, 亲自迎接凯旋归来的陈清和。之前郭思贤作乱时,扣住大军的粮饷不发,陈清和没有后援, 于是铤而走险, 率领骑兵只带上一两天的粮食,突袭西陵军帐, 原本也是无奈之举, 谁知西陵人近些年只跟郭思贤打些不疼不痒的拉锯战,早就没了锐气,突然碰上这种刚猛的打法, 顿时惊慌失措,十数万大军竟被几千骑兵冲得七零八落,陈清和顿时找到了窍门, 于是后续作战便以骑兵奔袭, 配合步兵收尾,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歼灭西陵大军七万多人,活捉左贤王, 取得了朝廷这十几年来对西陵作战的第一次压倒性胜利。消息传来后举国欢庆,崔道昀当即下令陈清和押解左贤王等西陵要人返京献俘,冬天里路程难走,陈清和一路紧赶慢赶走了一个多月,这才赶上了年前最后一个大节令冬至,也是锦上添花的一点意头。冬至照例要吃馄饨的,御膳房早备下了各色馅子的百味馄饨,包的极是小巧,一口一个还有富余,汤头又做的极鲜美,饶是崔道昀脾胃虚弱,也还是破例吃了五六个才放下碗筷。糜芜近来都与他同桌共食,见他吃得还是极少,连忙将陈皮红豆沙双手递过去,道:“陛下尝尝这个,解腻滋润的,吃了馄饨正好吃这个。”“这顿已经吃的太多了。”崔道昀摆摆手,问道,“你那个郡主府,弄得怎么样了?”冬天并非动土的好时机,所以糜芜的昌乐郡主府修建的很是缓慢,此时只刚刚开始采购花草奇石,准备堆垒假山而已,糜芜笑道:“看样子要到明年夏天才能收拾出个大概的样子,等全都弄好了,我请陛下过去逛逛好不好?”崔道昀微微一笑,语调便感慨起来,道:“好,若是能赶得上,朕去给你暖房。”只怕是,赶不上了。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冬至日是大朝会,在京所有的官员按制都要到大庆殿上朝。”糜芜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政事,只是含笑看着他,崔道昀便道:“今日册立太子。”册立太子,自然是崔恕了。糜芜笑而不语,他也是实至名归。崔道昀又道:“册立之后,还要观看英国公献俘,大约总要两个时辰左右才能散朝,散朝后还要赐百官冬至宴,大约要闹到未时末也未必能散,你若是待着无聊的话,就出宫逛逛去吧。”“真的?”糜芜再没想到居然能出宫,顿时眉眼中都盛了笑意,喜盈盈地说道,“我从进京到现在,统共只出去逛过一回,早想到外面看看了,陛下真好!”她满面笑容的,崔道昀看着也是欢喜,便道:“那么吃了早膳就去吧,冬至时京中市肆都要歇业,街上都是走亲串门的,没什么看头,你只往城南的城隍庙和崇福寺去逛,城隍庙背后有一片腊梅,崇福寺出名的是红梅,此时也都开了吧,映着大雪,正是冬天该看的景致。”什么红梅腊梅大雪景致,糜芜倒是无所谓,在宫中闷了这么久,能出去走走,已经是喜出望外。糜芜忙起身行礼,笑道:“谢陛下恩裳!”盘锦软帘一动,却是崔恕迈步走了进来,道:“父皇,诸事都已经备齐,儿臣这就出城迎接英国公。”“你略等一等。”崔道昀道,“待会儿糜芜也要出去,你等她收拾一下,带她一起去出宫吧。”崔恕看向糜芜,眉目间便漾出一丝欢喜。虽然日常往来福宁宫,少不得也会碰见她,然而政事繁忙,皇帝病势又越发沉重,所以总没有机会单独说话,如今皇帝让他带她出宫,分明是有意让他们单独相处了,看来这些天他时时提起,皇帝大约已经改变了心意。崔恕忙道:“儿臣等着便是。”糜芜有些意外,看向崔道昀时,崔道昀只是神色温和地说道:“你得赶快些了,大军入城是按着时辰的,不能耽误。”糜芜知道此事重大,忙三下两下吃完了饭,等回房收拾好随身的衣包,穿了雪褂子出来向皇帝辞行时,崔恕正在廊下站着,虽然没说话,沉沉的目光却一直在她身上,一时也不放松,哪怕她走进屋里,仍旧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崔道昀正在穿朝服,看见她穿的齐整,含笑说道:“去吧,好好玩一天,别着凉了。”糜芜行礼告退,出来时崔恕迈步走到近前,咔一声撑开了手中的青绢伞,遮在了她的头顶。雪花如同鹅毛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透过薄薄的青绢,依稀能看见一点点灰色的雪影子,糜芜抬眼看向崔恕,笑道:“多谢你。”皇帝这么安排,实在有些出乎意料,那日赐下的两道旨意,她该选哪道?崔恕难得见她如此温顺,欢喜慢慢地从心底溢上来,轻声向她说道:“我送你出东华门,之后我走朱雀大街往东城门去,另外着卫士送你去城隍庙。今日城中三教九流之人都在到处闲逛,城隍庙怕是要拥挤到不堪的程度,你只看一眼就好,不要往人堆里去挤,我先安排人过去清场。”可若是人都被清走了,还有什么热闹可看?糜芜笑着说道:“别,左右有卫士跟着,也不会有事,大不了我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就是了。”崔恕哪里能放心?正要再说,糜芜早已经转了话题:“恭喜你啊。”看来皇帝已经告诉了她册立太子之事了。崔恕垂目看她,低声道:“若是你能早日答允,我更高兴。”糜芜嗤的一笑,抬手向着青绢的伞面上一弹,弹得那些浮在上面的雪花纷纷向周遭四散开来,她便伸了手到伞外去接,漫不经心地说道:“陛下跟我说过,太傅家有好女,年方及笄,尚未婚配,还说英国公膝下有两个女儿,也都是待字闺中。”看来她对他的事,也并不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崔恕心中一阵欢喜,轻声道:“别人我都不管,我只是问你要一句话。”“我么,”糜芜迈步跨出福宁宫高高的门槛,笑道,“我只想自自在在地出去玩一天。”“殿下、郡主”贾铭在门外候着,一看见崔恕出来,连忙指挥着小内监抬过来两个步辇,道,“雪太大了,路上不好走,殿下和郡主还是坐着步辇出去吧。”像此时这般撑着伞与她边走边说话,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崔恕怎么舍得坐步辇?只淡淡说道:“不必。”“那……”贾铭知道他的脾气一向是说一不二,也不敢再劝,忙又近前想要接伞,“老奴来给殿下和郡主撑伞吧。”怎的如此没有眼色?崔恕看他一眼,声音便沉了几分:“不必,你们跟在后面就好。”却在此时,一阵风卷过来,雪花纷纷扬扬往脸上扑,崔恕忙把伞都挡在糜芜身前,又伸手想要把她拉近一些,糜芜却向外一躲,笑着说道:“我鞋子都踩得有些湿了,我不要再走了。”她撇下他,快步走去步辇跟前,坐了上去,大红羽纱的雪褂子底下露出红色羊皮小靴的一角,这靴子分明是雨雪天穿的,防雨又防雪,哪里会湿了?她分明是找借口不肯跟他同行。崔恕看着稳稳坐好了的糜芜,刚刚的满心欢喜,刹那间又变成了失望。她可真是他的魔障,无论他有多么欢喜,只要她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让他从高处跌落到地底下。崔恕抿了唇,独自撑着伞快步向前走去,步辇跟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糜芜瞧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皇帝不会无缘无故跟她说谢家姑娘,更不会特意提起英国公的两个女儿,后宫从来都有许多女人,崔恕纳妃是迟早的事。若是没有选择也就罢了,可她明明可以做个自在郡主,为什么要困在宫里跟人分享夫婿?更不用说,后宫这些女人的下场如何,这些天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步辇在东华门内换成了绿呢宫车,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糜芜接过拾翠递上的手炉,笑着说道:“好容易出来一趟,今儿咱们好好逛逛!”“郡主,您去向陛下辞行的时候,贤太妃打发人过来说,大爷想见见您。”拾翠连忙说道。江绍?他这会子为什么事要见她?宫车与崔恕的车辇在朱雀大街的岔道口处分道扬镳,崔恕回头一望,她的车门闭着,错金车帘遮得严实,一丁点也瞧不见里面的动静,她可真是,狠心狠意。“出城。”崔恕收回目光,沉声吩咐道。谢家与陈家,一文一武,未来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皇帝的安排也不算错,然而只消她肯给一句话,他也未必不能都推了去,可她就是丝毫不肯将他放在心上。城隍庙中万头攒动,腊梅刚开新花,一棵树底下倒围着数十个人,挤在一起看那可怜巴巴的几朵花,糜芜生得既美,穿着打扮又是不同,虽然卫士在周遭护着,众人都不敢上前,然而有胆子大的浮浪子弟还是时不时从跟前走过,卖弄风姿。糜芜却无心看花,更无心看人,总觉得有些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郡主!”遥遥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糜芜抬头一看,却是谢临。“快回宫去,”谢临快步走近,昔日总是带着笑意的脸绷得紧紧的,“陛下有些不好。”作者有话要说:老崔……第108章崔道昀在献俘礼时便觉得有些支撑不住, 然而事关国运, 却不能在此时退场,一直撑到陈清和将西陵左贤王献上之后, 这才托故离开, 留下崔恕在大庆殿主持后续事宜。崔道昀坐了步辇刚到福宁宫外,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忍不住呕了一声, 待看到朝服上一片暗红色之后,耳中嘈嘈杂杂的,尽是宫人们的声音, 恍惚看见太医飞奔着过来, 崔道昀此时周身动弹不得,心里却是明白的, 只低声道:“叫太子过来。”等崔恕急急赶到时, 崔道昀已经移到了寝间,断断续续说道:“六郎,我这次, 怕是不好了,叫你兄弟们都过来吧。”皇帝这些日子里情形一天不如一天,崔恕心里早有准备, 然而当真到了这个时候, 仍旧是一阵锥心刺骨,才知道对皇帝的感情,原比自己以为的要深厚, 从来都割舍不断。崔恕胸中噎着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听皇帝说道:“让你七弟,也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