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臻深深地吸入几口湿润的空气,遥看远方,良久后,才缓缓开口:“仇君玉,你求你爹救我的时候,我听见了……”仇君玉神情一怔,嘴唇微微翕动,却是欲言又止地垂下了头。陶臻凝视远方,耳畔好似有人声回响。那些真挚、灼热、沉甸甸的话语,在他意识不清时声声入耳,彷如被刻刀一字字地纂刻在心上。“在医馆的那段时日,我把你看作兄弟,是真心喜欢你,后来得知你骗我,又是真的恨你入骨。我最初以为你只是风流浪子,却未曾想,你竟数次救我于水火,更不惜以命相护。”过往险境历历在目,陶臻语调平缓,目光却隐隐闪动。“你救过我的命,也救过慕延清的命,于情而言,我当不计旧恶,与你冰释前嫌。可如此一来,我却不知如何面对你……”山风彻骨,仇君玉身体僵直,指尖却不受控地簌簌抖动。陶臻说喜欢他时,他心如擂鼓,砰砰直跳。陶臻说恨他时,他如置冰窟,心如刀绞。而最后,陶臻却又说——不知如何面对他?他这是要走吗?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吗?仇君玉在心里反复问自己,随后又怅然一笑。是啊。他是该走了。他爱的人,还在等着他。仇君玉兀自惆怅,陶臻却转过身,缓缓地伸出手,牵住他冰凉的指尖。仇君玉倏然抬头,诧异地看向陶臻,竟发现他在笑,向着自己笑。笑颜若春风旖旎,妩媚生情,他舍不得移开眼,却又胆战心惊地看着,怕又是一出错觉,又是一场幻梦。“你的心意我无以为报,但你若是喜欢看我笑,从今往后,我便笑给你看,好不好?”陶臻眼尾上挑,末梢浮着一抹红,彷如着了桃色。仇君玉怔怔地望着他,好似丢了魂魄,待他的指尖被陶臻的掌心温热了,才猝然回神,一把将眼前人紧抱在怀中。“我的命都是你的了……还要什么回报……”陶臻虽是错愕,但这一次却不忍推开仇君玉。他心底闪过一瞬的迷茫,竟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心。仇君玉未曾察觉到陶臻悄然的动容,仍是一如既往的用双臂死死箍住他,害怕他挣脱,嘴里还无休止地说着:“陶臻,你不要推开我,我就是想抱你一会儿,不干别的,就这样抱着你,一小会儿就好。以前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求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强迫你了,只要你留我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求了!”“你别生气,我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仇君玉情绪激动,语无伦次,紧绷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他向着陶臻挖心掏肺,如洪水泄闸一般,把憋闷在心底的话,一口气全都吐了个干净。这些话淌过陶臻的耳际,却顺着他心上不经意流露的缝隙,渗入最深的心底。仇君玉此时的模样十足孩子气,陶臻耐心地听着他的喋喋不休,一时心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臂,欲去回抱他。而此时,却有一道黑影忽闪过眼前,陶臻心中一惊,本能地将仇君玉一把推开。但如今的他今非昔比,只是轻轻一推,竟将措不及防的仇君玉猛地推下悬崖。!!!!!陶臻大惊失色,瞬而飞扑向悬崖,但即便他快如闪电,却也仅仅只是触到了仇君玉的袍角。眼看仇君玉就要跌下雾霭沉沉的山崖,那条黑影又在陶臻眼前一晃而过,如飞鹰振翅而去,飞身抓住仇君玉下坠的身体,猛地将他抛上山崖。仇君玉摔在地上,骨头好似碎了一地,他刚一抬头,却看见鬼奴怒喝一声,伸出利爪向着陶臻袭去。陶臻情急间堪堪接下两掌,但不敌鬼奴招式凶猛阴狠,他为避险招连退数步,身体却重重地撞在山壁之上。仇君玉急忙从地上爬起,冲入战圈以身为盾,挡在陶臻身前。“等等!鬼奴!他不是要害我!”鬼奴少时因练功走火入魔,努尔洪费力救回他一条性命,却一直治不好他受损的心智和不清不楚的脑子。鬼奴一向对主人忠心耿耿,对外人却是拎不清。方才他见陶臻把仇君玉推下悬崖,误将他当做敌人,才对他下了狠手。“是你吓着他了!知道吗?!是你突然出现,把他吓到了,然后他才不小心推我下去的,知道吗?!”仇君玉手脚并用,手舞足蹈地向鬼奴解释原委,过了好一阵儿,鬼奴才敛去周身杀意,将干瘦的五指收回黑袍中。仇君玉松了口气,却又担心鬼奴今后还会对陶臻出手,便抬手指着陶臻说道:“他以后也是你的主人,你不能对他动手,知道吗?”鬼奴愣了半晌,木讷地点点头,却又忽然伸出手,向着仇君玉做出一个手势。仇君玉噗嗤一笑,点头说:“嗯嗯,对的,他就是……啊……所以你以后不能伤害他,明白吗?”陶臻不懂鬼奴的手语,在仇君玉身后疑惑地问:“他说什么?”仇君玉略微迟疑,却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他说你是我媳妇儿……”陶臻怔了一瞬,旋即低下头,后悔自己一时好学,不耻下问。而他耳根的一抹红却落在他人眼中,叫人瞧了心底欢喜。仇君玉偷瞥几眼陶臻,又转头看向鬼奴。鬼奴绝非恰巧出没此地,他上前一步,向鬼奴伸手道:“拿来。”鬼奴会意,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交到仇君玉手中。仇君玉拆开信口,借着日光详看,信上内容却令他双目骤然一缩,连带着神情也变得严峻。鬼奴身法诡谲,神出鬼没,努尔洪在凌云窟闭关时,外界消息皆由他传递。而今天,鬼奴带回的消息却是——犀山阁内乱,阁主慕延清被亲卫打落葬魂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第六十四章鬼奴带回的消息不会有假,仇君玉心中惊愕,面上却不露声色。他将密信还给鬼奴,鬼奴悄然退下,回洞内向努尔洪复命。天空此时飘起小雨,仇君玉回身向陶臻走去,柔声道:“下雨了,我们进去吧。”一滴雨水落到陶臻的睫毛上,他微微点头,晶莹剔透的水珠颤着落下,如珍珠滚落。仇君玉送陶臻回石室,正欲离开时,陶臻却叫住他:“你还是和我住一起吧,免得你爹起疑。”其实仇君玉早有此想法,但怕陶臻拒绝,没料到陶臻会主动提起,倒让他略显吃惊。“可以吗?”仇君玉不可置信。陶臻浅笑,脱下外袍随手抛在石床上。赤火功让他浑身热得厉害,即使在阴冷的洞窟里,也觉燥热不堪。“你说你不会再强迫我,我信你。”陶臻的信任来之不易,但仇君玉心头却是一沉,无从欢喜,反而生出愧疚。慕延清出事的消息,仇君玉并不打算告诉陶臻,一来是怕他情绪波动太大,导致走火入魔,二来是怕他得知这消息,就要不管不顾地回犀山去。哪一种可能,仇君玉都不愿让它发生。他席地而坐,抬起头仰望陶臻,见他着一袭雪白单衣盘膝静坐,沉息入定,神态宁静祥和,仿若琼台仙子。时光静美,佳人如斯,他非圣贤,终是心有贪婪,舍不得放开。两日后,尤里都斯带着一众族人,上凌云窟迎接努尔洪出关。当日晴空万里,天光大好,努尔洪独自一人步出凌云窟,接受教徒的叩拜。尤里都斯亲手奉上去晦涤身的药酒,为其洗尘。努尔洪饮下后,冷厉的目光环视一周,沉声问道:“博格达呢?”尤里都斯面色难色,嗫嚅道:“小弟……他前段时日偷跑出山,一直未归,我命人去寻他,他却说伽兰山的日子太过枯燥,不愿回来……”努尔洪面色不豫,斥道:“竖子顽劣!怎堪大任!”说罢一脚踏上为他备好的肩舆,在族人的簇拥下愤然离去。什那族人盘踞伽兰山,以山上的天然石窟为居所,族中不乏能工巧匠,只半年光景,就在洞中建起一座辉煌的地下宫殿。是夜,尤里都斯独自一人来到努尔洪就寝的居室,手中托着一瓯参汤。他一路行来脚步轻快,面容愉悦,鬼奴从内为他打开/房门,恭敬地跟在他身后,走向室内最深处。在努尔洪闭关期间,尤里都斯利用迷心蛊控制族中长老,用言语煽动族人,野心勃勃欲独揽大权。而负责照料努尔洪起居膳食的鬼奴,早已为他所用,在两月前,给他带来了努尔洪因赤火功反噬,武功尽失的消息。尤里都斯想要取代努尔洪的位置,必求名正言顺。努尔洪出关时,毫无防范地喝下了混有迷心蛊的药酒,而这七日里,鬼奴送去的膳食,亦被动了手脚。迷心蛊需连服七日才起效,今晚,便是功成之日。努尔洪半卧床塌,神色萎靡,眉心处凝着一粒朱砂色的血印。尤里都斯坐在床沿,用汤匙一勺勺地将混有迷心蛊的参汤喂入努尔洪的口中,从始至终,努尔洪都未言半句,只是呆滞地看着他。努尔洪将参汤全数喝下,尤里都斯才笑着道:“阿爹,我想我娘了,我们一道去看看他吧。”尤里都斯亲手扶努尔洪下床,搀扶着他往一间耳室走去。鬼奴入内点上烛火,而后悄然退下。室内,烛火摇曳,映亮案上一方灵位,上刻:爱妻仇青莲之位。尤里都斯目光一凛,一脚踢向努尔洪的膝弯,迫使他向着灵位跪下。“娘,你看看这个男人。”尤里都斯走上前,轻抚着发旧的灵位,就像抚过母亲娇艳的脸庞。他从未见过因难产而亡的生母,只是听努尔洪描述过她的样子。杏仁样的眼,柳叶般的唇,是来自江南最温软的风。二十二年前,努尔洪游历中原遇见了她,却毁了她一生。“他怀着对你的愧疚养育了我,却什么都不给我。我想要地位,想要权力,只能自己去争,自己去抢。”尤里都斯将灵位搂入怀中,沉声笑道:“娘,你在黄泉下可是寂寞了?你再耐心等等,待我得到一切,就让这个男人下去陪你。”尤里都斯怀抱灵位喃喃低语,时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努尔洪跪在他身后,神情木讷,双眼无神,形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半晌后,尤里都斯将灵位重新摆放规整,转身看向努尔洪,而他的双眼却在一瞬间骤然大睁,神情发生巨变。耳室中,努尔洪依旧跪在灵位前,但眼球异常突起,七窍流血,一看便是中毒暴毙之相!尤里都斯随即上前一探究竟,而就在此刻,壁上灯火陡然熄灭,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浑噩的黑暗之中。“鬼奴!点灯!鬼奴!”一股彻骨凉意倏地窜上尤里都斯的后背,令他眼皮直跳。他在漆黑的室内叫喊,须臾后,有人应道:“哎哟,你个不孝子,明知仇青莲恨我阿爹,还要送阿爹下去陪她,简直没良心!你若怕你娘亲寂寞,自己下去陪她就好啦!”鬼奴不会说话,这里还有其他人?!这声音如此熟悉——是博格达!他居然没死!尤里都斯心中警铃大作,旋即意识到自己落入圈套,成为瓮中之鳖。既然已无退路,唯有拼死相搏,尤里都斯寻着声音的位置突袭而去,可体中内力方一运转,整个人却陡然栽倒在地,四肢麻痹,浑身无力。尤里都斯匍匐在地,满脸惊恐,而此时房中烛火复燃,照亮一室。昏黄的灯火下,“鬼奴”仍在,只是拿下面具之后,露出了仇君玉的脸。第六十五章情势逆转,大局生变。尤里都斯双目圆瞪,震愕不已,咬牙朝仇君玉道:“卑鄙!”“卑鄙?”仇君玉蹲下/身掰起他的下巴,故作惊讶:“我不过是在熏香里放了点软筋散,你就说我卑鄙,那你之前暗算我,差点害我丧命,算什么?”说罢一掌掴向尤里都斯,当即就让他面颊红肿,口吐鲜血。“看看吧。”仇君玉冷笑,起身走向暴毙身亡的“努尔洪”,将尸体扔到尤里都斯面前,再一伸手,扯下那人脸上的人皮面具。此人乃尤里都斯心腹,尤里都斯见之,登时脸色惨绿,浑身抖如筛糠。尤里都斯大势已去,伏在地上惊惶不安,仇君玉冷眼望着他,心中好不痛快。“哥,念我们兄弟一场,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你那日一记散魂掌,的确要了我的性命,可我是谁啊?阎王爷敢收我吗?而你也太小看阿爹了,你以为他在凌云窟内什么都不知道?任你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尤里都斯喘息急促,齿关打颤,如被削去利齿的猛兽,苟延残喘。而这时,他却莫名笑了起来,笑声凄凄,如厉鬼哭喊,令人胆寒。仇君玉旋即横眉道:“你笑什么?”“我笑什么?我当然是笑阿爹弃帅保车,保了你这样一个蠢货!照你所言,阿爹对凌云窟外的一切事情了如指掌,那你为何不想想,我第一次在天香楼设伏杀你,阿爹为何不插手?!”仇君玉面容一僵,目光闪烁,微露惊诧。尤里都斯缓缓抬头,目光却越过仇君玉的身体,落到耳室入口。他漠然看了半晌,才怅然道:“阿爹,是我太着急了对不对?若我不急于对您动手,或许……我要的东西,您会给我的?对不对?”话音甫落,努尔洪现身室内,缓步来到尤里都斯面前,用一双精光熠熠的眼,定定地看着他。而他站了良久却没有说话,半晌后默默地走到仇青莲的灵位前,伸手将牌位转了过去,后长叹一声道:“我甚至想过,把赤火功也传给你。”“可惜啊。”努尔洪转过身,痛惜道:“你自作聪明,操之过急,连我的命也想要,即使你娘亲在世,我也饶不得你。”仇君玉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不由截口道:“阿爹!难道你在凌云窟闭关,就是为了让我们兄弟相残?!”努尔洪轻描淡写地瞥了仇君玉一眼,淡然道:“族长之位,能者居之。”仇君玉心有不平,忽地从宽广黑袍中抽出长剑,直指尤里都斯的眉心:“我那时输给他,只因他使诈!若是单打独斗,他并非我对手!”“兵不厌诈!”努尔洪身形一动,急闪过仇君玉眼前,仇君玉只觉虎口一阵刺痛,手中长剑便易了主。“空有一身武力,没有脑子,也是莽夫一个!”哐当一声,长剑落地,仇君玉愤懑地看着努尔洪,终究是说不出话来。“鬼奴!”努尔洪一声呼唤,真正的鬼奴出现在耳室之中。努尔洪向着尤里都斯道:“鬼奴虽痴傻,却最为忠义,你不该瞧不起他,真把他当成傻子。”说罢,用眼神向鬼奴示意,鬼奴颔首领命,拖着尤里都斯便往主殿行去。仇君玉仍在一旁愤愤不平,努尔洪朝他走过去,伸手拧住他的耳朵吼道:“怎么?小兔崽子?不服啊?你要是不服,以后就多花点心思在正事上!不要一天到晚就围着媳妇儿转!跟个怀春娘们似的!像什么话!”“啊!阿爹!放手!疼疼疼!”努尔洪下手毫不留情,就这般拽着仇君玉的耳朵往外走去,直到行至主殿,才放手给他留点面子。仇君玉捂着耳朵龇牙咧嘴半晌,才低着头跟在阿爹身后,灰溜溜地入了殿内,与努尔洪一同站在立着神兽雕像的高台上。而长阶之下,站着族中长老与所有族人,那些受尤里都斯蛊惑的叛徒被一一捆绑,跪在队列之前。失去反抗能力的尤里都斯如同待宰的牲畜一般,被鬼奴扔在高台上,努尔洪上前一步,朗声道:“尤里都斯里通外敌,争权夺利,迫害族中长老,蛊惑族人叛变,诸多行径罪不可赦,本该施以极刑。但因我对他娘亲有愧,便留其一条性命,废去武功,挑断手足经脉,囚于凌云窟中,永不见天日。”努尔洪语毕,俯视一干教众,台下鸦雀无声,无人有异议。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地上的尤里都斯,尤里都斯此际纶巾掉落,长发散乱,用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紧紧地盯着他。那双眼像极了他的娘亲,就连直射而来的目光,也与仇青莲临终时如出一辙。幽怨、愤恨、不甘,像数根芒刺猛然袭来,穿身透骨,钉在人心之上。努尔洪掩在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下令:“鬼奴,行刑!”鬼奴手中银光一闪,尤里都斯的手腕脚跟便多出一道见血的细长伤口。尤里都斯痛得大汗淋漓,浑身抽搐,但却死咬齿关,连一声痛呼也没有漏出齿缝。行刑完毕,努尔洪不再看尤里都斯一眼,便让鬼奴将之拖走,带往凌云窟。余下的叛徒瘫坐在地,瑟瑟颤抖,努尔洪目光一凛,厉声道:“其余的人,丢进无涯河喂水蛇。”一声令下,哀嚎求饶声此起彼伏,努尔洪被这些声音吵得心烦意乱,他蹙起眉头,阖上双眼,待聒噪的声音完全消散,才缓慢地睁开眼,看向台下一隅。“好了,晦气的事讲完,我还有一件事要告之各位。”努尔洪语调转柔,眼底冰霜骤然消融,整个人在一瞬间变得和蔼可亲,眉目间溢满暖意。他朝台下轻唤:“陶臻,你来。”人潮缓缓涌动,殿上的族人自觉地为站在最末的陶臻让开一条道路。陶臻这几日与仇君玉潜伏在族内,暗杀尤里都斯的心腹爪牙,解救被迷心蛊操控的族中长老。他本想亲手杀死尤里都斯,替威虎寨惨死的冤魂报仇,但此事乃伽兰山内乱,也不容他插手。陶臻从人潮中走出,缓步踏上长阶,身穿与其他族人相同的棕黄衣裳,却藏不住一身璀璨华光。他抬头懵懂地看着努尔洪,努尔洪却一直笑着望他,让他来到高台之上,站在自己身侧。待陶臻站定后,努尔洪转身去看仇君玉,示意他一并上前。仇君玉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阿爹意欲何为。“各位长老,各位宗亲,各位族中子弟。”努尔洪语音朗朗,分别牵住仇君玉与陶臻的手,向一众族人道:“我儿博格达与玄门门主陶臻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三日后,在这大殿之上共结连理,立生死血契,诚邀各位都来做个见证,喝一杯喜酒。”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就连仇君玉也是一脸错愕,而陶臻更是瞪大眼睛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令他一时百口莫辩。努尔洪金口玉言,做出的决定不容人置喙,他轻咳一声,止住议论纷纷的人声,转头对陶臻道:“臻儿,可对我的安排满意?此事之前未与你们商议,你且莫怪我唐突。”仇君玉提心吊胆,用余光偷瞥陶臻,唯恐他当场翻脸,拂了努尔洪的面子。但事已至此,陶臻也是骑虎难下,只见他整张脸面红透,饶是有万般不愿,也只好硬着头皮顺从应下:“全……全凭阿爹做主。”努尔洪展眉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执起陶臻与仇君玉的手,郑重地交叠在一起。“恭喜族长!恭喜少主!”为首的长老躬身一揖,大声贺喜,其他族人随即稽首跪拜,齐声附和。霎时间,呼声震耳,响彻天地。第六十六章努尔洪擅作主张,将陶臻的计划全盘打乱。陶臻本是准备在尤里都斯一事了结之后,便同仇君玉带着亲卫返回犀山阁与慕延清回合,再以医典为饵,将寇言真诱杀之。待大仇得报后,他便独自回玄门去,在那片废墟之上重建家园,从此隐世而居,掩耳不闻江湖事。连日来,陶臻总是噩梦连连,梦见白晚一身血衣在眼前飘荡,哭笑不停,时远时近。他的脖颈上,缠着通体雪白的九节鞭,血水顺着脖子止不住地往下淌,而梦境里的自己,却站在远处,冷眼旁观他的痛苦。陶臻时常在夜里惊醒,出一身大汗,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炙烤灼烧。若非仇君玉守在他身边用内力帮忙调和,或许他早已受到赤火功的反噬。白晚之事,已成为陶臻心中的一道疤,也许永不会结痂,他愧疚自责至今,以至于已不知如何去面对慕延清。慕延清手中染着白晚的血,却是最无辜之人,真正杀死白晚的凶手,至始至终都是自己。陶臻不愿慕延清与自己一同承受这痛苦,惟愿漫长时光里落下的尘埃,将这一切永远尘封在他的心里。罪与痛,都由他独自去承受,去承担。答应与仇君玉成婚,实属无奈之举,陶臻应下努尔洪之后,整个人心绪不宁,导致赤火功又在体内隐隐作祟。待众人散去之后,陶臻以身体不适为由,转身回房中调息,仇君玉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想要追上去却被努尔洪叫住,与他独留在主殿之中。“阿爹,成婚这种事,你怎么也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主殿之内,仅剩努尔洪与仇君玉两人。努尔洪坐在雕刻精美的族长之位上,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他冷哼一声,道:“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何需与你商议?再者,我也是为你着想,你先一步与陶臻成礼,有了正当的名分,就不会屈居人后,给人做小。”“做小?”仇君玉闻言一愣,大为不解,一瞬之后才忽然恍悟,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居然泛起绯色。“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幸亏我知道!不然我们什那族的脸面都被你这臭小子给丢尽了!”努尔洪面色不豫,瞪他一眼,“医典是什么宝贝?陶臻为了犀山阁,竟不惜献出医典,他们两人的关系,能是寻常关系?!”“你这小子真是没出息!喜欢男人也就罢了!居然甘愿给人做小,我这个当爹的,怎能让自己儿子受这份窝囊气?!待三日后,你与陶臻立下生死血契,喝过合卺酒,名分定下了,我才能安心地让你们离开。”努尔洪为这门婚事煞费苦心,但仇君玉却忧心忡忡,心中另有顾虑,他皱着眉头迟疑半晌,才嗫嚅道:“可是……爹啊……陶臻他……他心里没有我……你这样强迫他与我成亲……他会跑的……”努尔洪盯着仇君玉,见他为情所扰,一脸委屈的样子,忽地失声笑了起来。他从座椅上起身,缓步走到仇君玉面前,屈指弹了他一记额头。“傻小子,谁说他心中没有你?”仇君玉捂着额头退后一步,蹙眉道:“就是没有啊。”而努尔洪却斩钉截铁道:“有。”“陶臻心里有你。”这句话如一块巨石蓦地砸在仇君玉头上,让他顿觉一阵头晕目眩。他失神地看着努尔洪,心中喊过无数声荒唐,才逐渐回神,不可置信地问:“阿爹……你……你什么意思?”见努尔洪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不似在说笑,仇君玉心跳加速,连声音也在发颤。努尔洪不再绕圈子,直言道:“我医治陶臻之时,把你的另一半连心蛊给了他。”“什么!!!”仇君玉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惊慌地拽住努尔洪的手,急切地向他确认。“你把我的连心蛊……给了陶臻???”努尔洪严肃地点头,又道:“连心蛊不会骗人,所以我才说陶臻心里有你,虽不知有多少,但总是有一席之地。”连心蛊乃雌雄双蛊,是试探人心的蛊虫。此种蛊虫人间少有,仇君玉的娘亲阿依若在怀胎之际,想了诸多法子,派得力的心腹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觅得此物。仇君玉出生时,阿依若亲手将雄蛊埋入他的体内,愿他长大之后,能寻一真心爱他之人,与之长相厮守,白头偕老。蛊虫连心,入体之后便能通晓彼此心意,一方若是虚情假意,蛊虫便会释放出体内的毒素,让宿主在一夕之间暴毙身亡。仇君玉熟知连心蛊,听见努尔洪将连心蛊的另一半给了陶臻,登时吓得脸色惨白,魂飞魄散。“爹!你你你……你这样岂不是害了陶臻?!”“我害他?”努尔洪脸色转沉,双目一狭,透出几分渗人的阴鸷。“你不顾性命要救他,他心中若是没有你,那便是死不足惜!”“阿爹!!”仇君玉连番受惊,险些魂不附体,他一想到连心蛊的风险,心中就一阵后怕。当时在凌云窟内,他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努尔洪身上,却完全忽略了自家阿爹奸猾老辣的秉性。将赤火功传给陶臻,是天大的恩惠,努尔洪并非善人,不会无缘无故费时费力地救一个外族人,还用上了极为珍贵的紫玉膏。如此想来,他所做的一切,原是因为早已用连心蛊探出陶臻对自己的心意,是连陶臻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心意!若非如此,陶臻的这条命,怕是真的救不回来了。思及此,仇君玉不免心惊胆寒,但转念一想,亦明白了父亲的用意,想努尔洪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岂会让自己的儿子白费相思。若陶臻死了,自己虽是会痛苦难过,但五年、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后,他便会淡忘这个令他肝肠寸断的人。反之,若陶臻活着心里却没他,那他这辈子,便会在相思中备受折磨,日日夜夜承受爱而求不得的煎熬。努尔洪步步为营,处处为他考虑,手段虽残忍无情,却是身为人父的一番良苦用心。仇君玉受到惊吓,汗透衣背,不禁在心中庆幸陶臻被他的真情所感,通过了连心蛊的考验。可他的心,是在何时起的变化?是为他换命之时?还是更早之前?仇君玉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却又蓦然间喜笑颜开。一想到陶臻终于将自己放在心上,仇君玉的满腔热血便直直冲向头顶,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胸中激烈涌动的情绪使他身体颤抖,险些没了站稳的力气。曾经为情自缚,画地为牢,都是自己执拗的选择,可仇君玉却未曾想过,他竟真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能凿开陶臻心上的一丝缝隙,将渺小的自己镶嵌进去。这世间,若想通天遁地,不过在于持之以恒,而想要换取一人的心,即便肝脑涂地,挖心掏肺,也难以得到回应。仇君玉眉飞色舞,心如擂鼓,冷静下来之后,却又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瞬然间红了眼眶。努尔洪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由在心中暗暗叹气,心想现在去把尤里都斯给叫回来,连上手足经脉,可否还来得及?他这小儿子,表面上看似狂妄自大,乖张暴戾,可若是被人挟住七寸,就还真是毫无还手之力。努尔洪抬起手,用衣袖给仇君玉抹去眼角的泪水,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宽慰的话来,只好道:“好了,都是快及冠的年纪了,怎还是如此不冷静?既然你已知晓陶臻的这份心意,那还愣着干嘛,快回房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此话一语惊醒梦中人。仇君玉闻之猛然抬头,一双跟白兔似的通红眼睛瞪着努尔洪看了半晌,而后给了自家阿爹一个极为夸赞的眼神,嗖地一声,如一阵疾风般消失在大殿之上。仇君玉脚底生风,在并不宽敞的甬道内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只眨眼功夫,就落到了陶臻的房门前。他对房中人思之如狂,此时此刻也顾不得那些敲门的礼数,猛然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直冲入内,对着正在床上盘膝静坐的陶臻大吼道:“陶臻!!我要和你圆房!!!!”第六十七章惊天动地的一声吼,让正在运功调息的陶臻蓦地一睁眼,险些行岔了气。他正欲动手撵人,一身黑袍的仇君玉却如一团黑影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