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羿一言不发, 将锐利如刀的眼神收了回来,转而看到身侧的江仲远,陡然抬手一掀,那包裹了糖衣的红果子啪嗒掉到地上,滚了几圈,破碎的果肉粘了厚实的一层灰尘, 颜色瞬间黯淡下去。侯爷?江仲远后知后觉地收手, 企图从方羿的表情里读出一丝其它的情绪。方羿看也没看他一眼,也不理会在地上积灰的糖葫芦, 怒甩了一记衣袖,阔步回府。待身影走得老远, 才甩下一声:严刑拷问茯苓,直至吐出实话。江仲远一愣实话?什么实话?为何拷问茯苓?侯夫人究竟做了何事?他望着离去的背影,破天荒察觉到他的......孤独。安戈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被绑架。而且还是他主动跳上人家的马车,傻不拉叽地跟绑匪称兄道弟。他是谁?他是混世魔王小夜叉,在未国掀房子揭瓦,骂阵打阵从没有败下来过。到容国被百般压抑就罢了,如今还沦落到被人绑架,当成猴子耍?不过气归气,人家拿着大砍刀在他面前晃,他就算一肚子问候祖宗的话也得收住。大哥,你大老远把我绑过来,差钱还是差事儿啊?安戈虽然脾气暴躁,但是在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的环境,他还是懂得看人脸色的。于是,他尽量温和且无害地笑着,用缓慢的声音问话。差钱的话,我想办法给您凑,砸锅卖铁也补上。差事儿的话,我最会来事儿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跟我说,保证给您办得妥妥的。那刀疤男正是之前用手刀把安戈劈晕之人,连同拿赶车的马夫,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胳膊比安戈的腿还粗。你自个儿得罪了什么人,自个儿清楚。难不成,还要本大爷给你清帐?不是不是,我就随便说说。安戈的眼珠子转了转,从对方口中探出了一些消息,揣测着问,不过......听这位大哥的意思,您二位其实对我并没有恶意,只是之外的某人对我有杀心,对的吧?刀疤男粗厚的胡子动了动,得罪老子的人早就见阎王去了,你这足不出户的小妇人,还不配得罪老子。不配?本夜叉在永安闹得翻天覆地的时候你他/娘的还不知道在哪儿吃泥巴呢!是是,您说的是。看来,真的有幕后主使。而且这主使还对他这个刚来容国不久的人恨到极点,或者,是对安如意恨到极点。刀疤男的声音宛如磨刀石,粗粝得很,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半警告半幸灾乐祸着说:时辰快到了,在雇主来之前,爷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多瞧多看,阴曹地府可没这么好的景色。阴曹地府?安戈后背一凉,您背后的那主使,该不会要......杀我罢?哪个欠揍的王八这么歹毒?!刀疤男嘲讽他没见过世面,又道:扒皮拆骨,抽筋分尸,老子干的买卖多了,什么花样没见过?能给你留全尸,已经算仁至义尽了。话一说完,潇潇洒洒便走了。小木屋单薄的门被啪的关上,吱哑的一声,似要在心口划破道狰狞的口子,四周霎时一潭漆黑。安戈愣愣望着从那破旧的门缝透进来的一丝月光,心也跟着凉了。方侯爷,您深夜来访寒府,有何贵干?封若书刚描完一幅丹青,正挽着袖子洗笔,掀起眼皮看了这不速之客一眼,既没有叩,也没有拜。应该说,自从方羿娶了他心爱的女子之后,私下见面时他皆没有好脸色。方羿平时已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此刻更不会在意,他直勾勾盯着封若书,冰冷的语气里掺杂着怒意:你把本侯的夫人藏去哪儿了?是夫人,不是安如意。但封若书听到的重点当然不是这个明面上的称谓,而是那个尖锐的藏。你什么意思?他虽与云舒君师出同门,满腹的诗书伦理,但云舒君是真的风轻云淡,看什么皆是可有可无,只差剃去头发,便可落个四大皆空。封若书则是不同的,他不喜权势争夺,也看不上阿谀逢迎,却单单情这一字,让他拿起了,就再放不下。本侯记得国师说过,要把本侯的夫人夺回去。原以为会过些时候,不想......这么快就下了手。方羿板着脸,没了从前跟封若书说话时惯有的调笑。封若书的眼眸一颤,放下手里的毛笔,你是说,如意不见了?国师,本侯此行只为讨人,你莫再隐瞒。方羿清楚记得那辆飞驰而过的马车,照安戈的头脑和本事,断然想不到马车这一茬,而思虑周全,又巴不得把安戈接出府的,方羿只能想到眼前的这人。毕竟,安戈主动朝那马车伸手,双方断然是认识的(安戈:猴哥你错怪我了)。隐瞒?侯爷这是在兴师问罪?封若书明白了方羿的意思。不过,他自下朝就在府中,一幅画从晌午画到现在,连书房的门都没有跨出去,更别提协助安戈逃跑,何来装这一说?您可真是抬举。侯夫人不见了踪影,您身为侯爷,竟跑到我这国师府要人。他的眼神染了一丝怒,又道:不过让侯爷失望了,本国师从下朝之后,一直待在书房,未曾出去。我凭何相信?凭我对如意的一腔柔情。封若书斜睨着眼睛看他,轻笑一声,又道,你觉得,如果我有本事带如意走,还会一个人窝在书房?这番话,倒是让方羿震了震是了,封若书不知道安戈的真实身份,一直以为这个吊儿郎当的人是他深爱的女子。依他的脾性,如若真是他协助安戈逃跑,该是要两人携手,一同私奔的。果真不是你?他又问了一遍,反复确认,眼前之人分明不是凶手,它心里却凉了半截。封若书怒甩了一下袖子,背过身去,你若不信,又何必再问。方羿的唇微微抿着,本就单薄的嘴唇只剩了一条细线,封若书,心爱之人不见踪迹,你不着急么?封若书心里庆幸,道:如意向来识大局,重情义。她要出逃,断然是在你侯府吃尽苦楚。如今她逃离苦海,我高兴且来不及,为何要急?得到答案的方羿脸色愈来愈差,拳头几乎要将掌心的肉揉烂既然不是封若书,甚至毫不知情。那么,马车上的人,究竟是谁!安戈被手腕粗的绳索绑在房柱上,两手垂在身侧,冷汗淋湿了大片头发。半空的那一轮镰刀弯月移了位置,将将能洒一点薄弱微光进来。周遭黑沉沉的,唯有这一束白光从破烂的屋顶投射而入,照到土墙上的那颗钉子,那是偌大的像仓库一样的房屋里,唯一的光源。他想不出得罪了什么大人物,竟买通杀手,大费周章来杀他。还是说又是一个安如意的烂桃花,得不到干脆毁掉?不论是谁,不管要杀真的安如意还是他这个冒牌货,好似遭殃的都是他。如果不逃出去,他就死定了!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困在这儿等死,还不如放手一搏试试能不能从这两个大汉手里逃出去。于是他扯着嗓子朝外喊:来人!喂!门外守着的那个!惊惶让他撤了外面包裹的伪装,拾起本性,拿出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骂街阵势。刀疤男砰的踹开门,喊什么喊?安戈哼了哼,我渴了,还不快去找些水来。刀疤男以为自己听错了,厉声一喝:你他娘的还真当自个儿是天上的王母?渴了憋着,过会儿有没有命活都不知道,还妄想着喝水?安戈见他只是挥舞着手里的大砍刀,虽然凶神恶煞,却根本不敢往他身上招呼,于是眼睛一虚,道:不喝水也行,那我就咬舌自尽。哼,到时候你的那位老板来验货,只有一具尸体,看他剩下的佣金给还是不给!安戈以前好歹在街上混过,知道一些道上的规矩。一般买凶绑架,佣金都是事前事后对半付。而对于这些亡命之徒,什么地位权利皆不是眼中之物。唯有银子,才是比性命都重要的东西。果然,那刀疤男一下子被戳中软肋,骂骂咧咧着出门打水。只是未成想,安戈自导自演的这出闹剧,才刚开始。作者有话要说:安戈:绑架我小夜叉?分分钟让你怀疑人生!第41章 绑架(四)啪!瓷碗尖锐的破碎声刺入耳膜, 在空旷的木屋内甚至产生了回音。你耍什么花样!刀疤男怒冲冲拿刀尖指着他。方才吵吵嚷嚷要喝水, 他从井里打了一碗过来, 又要松绑说被束缚着喝不进去,大发慈悲给他松绑,居然!又刺啦把碗摔了!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安戈眉毛一竖, 比他还凶,吼什么吼?这水都凉得浸骨头了是人喝的么?方才明明听到你们生火吃饭,哦, 自己喝热的就给我喝凉的?刀疤男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火都熄了还想爷爷给你重新生?不给你喝尿都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再在这儿犯冲,别怪老子杀人跑路, 不干这桩买卖!安戈瞪圆了眼睛, 似是被他镇住了,装着满腹的屈辱,最后竟蹲了下来,嚎啕大哭。那刀疤男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不由分说把人拎了起来,粗鲁地又将他绑在顶梁的柱子上。随后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一块破布, 胡乱塞到他嘴里。他洋洋洒洒地将门关上, 去和门外那人抱怨,却没发现, 安戈方才蹲下之时,往手心里藏了一片碎碗。他含着嘴里馊臭的抹布, 一面用碎片割麻绳,一面涕泗横流想他在侯府,虽然没什么自由可言,但起码不愁吃穿,还有茯苓每天给他做好吃的糕点,云舒君陪他谈天说地,江仲远虽然木头木脑,但是也经常来请教他哄媳妇的锦囊妙计。还有......还有那个老是板着脸的臭猴子,虽然总是冷冰冰的,但最近真的对他温柔了好多。还在生辰这天带他出府,不骂他不说他,就让他在小吃摊上吃吃喝喝,自己在后面买单。分明快活得像天上的神仙,却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挑三拣四,嫌这里不好嫌那里也不好。现在想想,真是他娘的有病!碎片的尖端发出刺啦刺啦的切割绳索的声音,那刀疤男绑他绑得紧实,反手使不出多大的力气,割起来很是费力。待到夜色又浓郁了几分,他离切断绳索只有一步之遥时,门外传来了刀疤男的声音:你来了。安戈的动作一僵,还剩小半截的绳子也没继续割下去来了?那个幕后主使?要杀他的人?吱哑木门被人从外推开,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要把陈旧的时光划破。安戈不敢再动了,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一动不动盯着跨门进来的人。那人穿着厚重的衣裳,看不出体型,甚至裹了一件宽广的斗篷,兜帽几乎笼罩了整个头部,极为神秘。他与刀疤男打了招呼,阴笑着走进安戈,摘下兜帽,面容在刚刚点亮的火把中显现。安戈的瞳孔皱缩,惊愕道:是你?安戈盯着面前比她矮了一截的人,眼神沉淀了几分,终于明白了他这遭无妄之灾的来源。那人笑得阴鸷,怨恨已久的人终于落到自己手上,自是得逞且快意。她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好,眉如翠羽,唇若胭脂,只是被额头上的那一块暗红色印记毁了个彻底。眼前的这人,自是在容王宫想陷害安戈,却偷鸡不着蚀把米,不慎将自己毁容的那人管瑶。是我。安如意,没想到吧?冤家路窄,安戈望着那双被妒恨蒙尘的眼睛,心中一阵发寒,道:我是没想到。我还以为对我有歹心的这个人,我是杀了他父母,还是烧了他全家,才让他被仇恨蒙了心智,做出这样伤天害命的事来。管瑶的眼睑处一团青黑,显然最近的精神状态都很是不好。自从毁容之后,把她当作结党营私的棋子的王后也视她如敝履,明面上做一对点头的姐妹,私下却闭门不见。伤天害命?你毁我容貌之时,可曾想过,这也毁了我的一生!哎,打住啊。安戈觉得这人颠倒黑白的本事简直一流,柱子是你自己去撞的,我没推你也没打你。自个儿想演一出苦肉计害我没害成,这赖得了谁?若不是你动用公主的地位强行与羿哥哥成亲,我怎可能出此下策!下策?哦,你也承认这一出很下流了?贱人!管瑶说不过安戈,一气之下,抬手狠狠扇了安戈一个巴掌,瞬间在白皙的脸上留下四道红印。你算哪根葱,居然敢打我?安戈是谁?岂能说打就打?更别说是打脸!手被绑了又怎样?手绑了脚没被绑吧?于是我踹!他飞腿一踢,一下子将管瑶踹到地上。管瑶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恼羞成怒之下,让两个壮汉把安戈的脚也绑上,恶狠狠扇了几十个耳光,直到打得没了气力,才喘着粗气停下。安戈也没闲着,被打一下,就要骂回去一句,不然平白无故被打多吃亏?于是各种匪夷所思的骂法就出来了,什么丑女人、失心疯、直娘贼,几十个词儿连串地从他嘴里蹦出来,竟全然不重样。哟?不打了?安戈的脸又红又肿,气喘吁吁,眼睛却得意洋洋着发亮,又道:你说这人也怪。自己掉了泥坑,看着人家在岸上。不想着我要如何努力爬上去,竟是想把人家也拉下来。这样的人,是不是也挺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