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母亲才有的直觉, 脸蛋、眼睛,甚至是细微的哭声,都能真切地感觉出来。她抱着安如意, 总觉得不像是自己怀胎九月诞下的孩子,那眉眼显然跟之前差别很大。于是她哭着跑去找安胄说理,质疑白瑛用了平教的什么手法, 将安如意换了容貌。安胄看了看,还是觉着婴儿都长得差不多,前后没什么区别。后来这事不了了之,杨氏也没再继续纠缠下去, 只心里隐隐有根刺。再后来, 白瑛死了,杨氏做了王后,眼看着安如意越发好看精致,还因此名扬八川,杨氏心里那根刺便也没了。传说白瑛是心悸而死,死状十分凄惨, 两只眼睛定定瞪着, 一直没有闭上。她时常梦见自己的孩子被山里的野狼叼走,或是被平教教众诛杀, 夜夜不得好梦。孩子,娘对不起你。平教心法不可失传。若你尚在世间, 平安康健,娘愿自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不入轮回........永生永世........不入轮回........永生永世........不入轮回........梦呓一直在安戈耳边环绕,呜呜咽咽,如幽深树林里一群吊死的野鬼在哭诉。安戈的睡得极其不稳,眉毛皱得很死,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很是痛苦。然则那声音丝毫没有消退,在脑中百转千回地响,仿佛化身成千万只小鬼,铺天盖地朝他冲来。小夜叉。混杂的呜咽声中又传来方羿的呼唤,如惊涛骇浪中驶来的一叶扁舟。海水迎头痛击,如棍棒敲打在他身上。安戈只身在翻滚的海浪中挣扎,迎着浪头拼命朝小舟游去,在几乎将他淹没的海水里如断了弦的风筝,在夹缝中才偷了几口呼吸。小夜叉!小舟又近了一点,安戈咬牙屏息,即便手脚都渐渐没有知觉了还是拼尽最后一口气朝它游。茫茫大海,滔天巨浪,只有这叶沧海一粟的扁舟是他的依托。一点接着一点,安戈前进的速度极其缓慢,却一步也不甘停下,坚定的眸子只有那角巴掌大的白帆,再容不下其他。终于!如几近被晒干的僵硬的鱼重回河水,安戈抓住了小舟的边缘,猛然睁眼。哈......哈......他大张着嘴喘气,胸口起伏剧烈,额头上的汗水将头发尽皆濡湿。方羿第一时间握住他的手,小夜叉!他想问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渴不渴?伤口疼不疼?但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有他的名字。安戈视野中迷雾重重,他用力眨了两下,这团迷雾才逐渐消失,涣散的一双眸子慢慢有了焦距,对上眼前之人的面容。哈......哈......猴,猴哥......波涛息怒,狂风渐止,海面恢复了往日该有的宁静。喘气声慢慢平缓下去,紧绷的身体陡然松弛,仿佛雪打霜披的茄子,生气毫无他昏迷了许久,不仅身子弱,声音还很虚,哑哑的,没有底气。方羿见他睁了眼睛,高悬的一颗心才姑且放了下来,你睡了好久,现在感觉怎么样?安戈缓过来后很是疲累,他周身松了下去,半睁着眼睛,哑哑糯糯道:我做噩梦了。方羿摩擦着他的脸颊,道:现在梦醒了,不怕,我陪着你。嗯。有猴哥在,我才不怕呢。安戈吃力地勾了一个笑,不过,梦里迷迷糊糊的,好像记得,又好像忘记了......乖,莫去想了。方羿帮他擦额头的汗水,猜测这梦断然很不好。好啊......猴哥说的,我都听。安戈从噩梦中缓过神来,无比顾惜地瞧着眼前人,心中感慨倍生。他以为他必然会死在断头台上,与方羿阴阳两隔,再见不到了。未想现在失而复得,这人还万分真切地坐在自己身边。他之前想,要是还有机会见面的话,他一定要把天底下所有的情话都说给他听,一定要把星星都摘下来给他,一定要告诉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安戈就认准方羿了,不离不弃。但这样煽情的话他向来不怎么会讲,客观原因是嘴笨,主观,亦是主要原因是......害臊。于是他心里千思百叹,还是毅然决定转移话题。他转着眼珠子左右看了看,我们现在在哪儿啊?华泱往东的一处山洞,现在很安全。安戈回想起昏迷前的场景,问:你真的劫了法场呀?方羿理所当然地点头,嗯。不然你以为怎么会在这里?安戈思及昏迷前跟红差各种打商量的情景,乐呵呵道: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呢。说到这里,方羿的眉头便往下沉了一截,为何要一个人承担?若不是他收到云舒君的信鹰,若不是他昼夜兼程赶回来,若不是连御风都累倒了。若是,他晚到一日,那么,这世上就永远永远没有小夜叉了。安戈理直气壮,我说的没错啊......男扮女装,是我和安如意策划的嘛......猴哥你事先不知情。方羿又问:事先不知情,过后却知而不报,后面的,你怎的不讲?安戈垂眸,一下子底气就没了,嗫嚅道:猴哥前半生苦,走到今天不容易,万一因为这个断送了前途,我就成了罪人了。又想起方羿真劫了法场,虽然戴了面具,但稍微查一下侯府也能知道是他,看来也没什么用......猴哥的汗马功劳,侯爵之位,还是因为我没了。方羿愠怒,我说过,我什么都可以失去,独独不能没了你。安戈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但心里仍是沉甸甸的,猴哥你这话说的,弄的我跟妖妃似的。方羿其它任何事都能由着他,唯独这一样,他绝不退步,小夜叉你记住了,下次若还敢这样我安戈眼瞅着他就要发作,于是灵光一闪赶忙打断:哎哟!哎哟哎哟!我的伤口好痛哦!好痛好痛,真的痛......一张脸都皱成了包子,偷偷掀开一道眼缝去看方羿的反应,随即又委屈巴巴地咬着下唇,猴哥我都这样了,你还忍心怪我的嘛?方羿看着那双无辜的扎巴扎巴的眼睛,顿时气得哭笑不得,叹了口气问:那你是真疼还是假疼?安戈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当然是真疼了!他煞有介事地加重语气,然后又谨小慎微地小声建议,但是你如果亲我一下的话,指不定也就好了......语罢,高噘红唇。方羿被他弄得彻底没了脾气。这个人,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冷落不得,末了他只能揉了揉酸痛的脑仁,慢慢附了上去。这个人,还能若无其事地说笑,兴致冲冲地对他撒娇,而非身首异处命丧黄泉,真好。封若书近日总是心事重重,他越来越觉着看不透方羿。之前,他以为方羿对安戈不过逢场作戏,感情做不得真,一直等着二人互生嫌隙好带安戈远走高飞。可他左等右等,二人的感情却愈来愈浓,逐渐密不可分。他以为方羿在断龙崖遭遇伏击,必定身首异处兵败如山倒,但他非但没死,还立即针对摩耶的离间计将计就计,一举拿下三山城,置于死地而后生。他以为方羿有不臣之心,要倚仗杀父之仇身世之恨犯上夺权,但方羿转而却劫了法场,弃了一身的功名,干脆果决。这个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封若书与他相识多年,自然知晓他素来冷静沉稳,行事如下棋步步为营。那么,他此次冲动得如此异常,究竟是为了安戈一时考虑不周,还是敷衍众生的障眼之法?如果是前者,那么方羿断然是名垂千古的情圣。如果是后者,那么,方羿断然是打算趁王室对他放下警惕之后,一个回马枪杀回去抢夺国玺。这样,便麻烦了。思来想去,封若书越想越乱。他沉闷了两日,最后还是决定返回华泱。他们四人犯下滔天罪行,需要有人回去受罚。何况,他的父亲为大容江山付出多少心血,他身为人子,也定当继承衣钵。如今犯罪出逃,他夜夜不得心安。霍邦总劝他,让他莫想着别人,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人生在世,还是要做些快乐之事。他说,这是我的职责。霍邦问他:军师,自小到大,你有哪一件真正欢喜的事么?封若书想了想,脑中只闪过他们攻下三山的第二日,霍邦拉他出去赛马的情景。那时大战初捷,了无心事。他对着万里江山初融的雪景,笑得很开心。但对于霍邦的问题,他最后只是沉默。这样干净纯粹的记忆,还是放在心底一辈子好了。走前,他与方羿和小安告别。二人万般挽留,奈何他去意已决。他说:方羿,你劫了法场,侯爵定是不保了,你若心里还有容国,还有大王,往后便带着小安去过寻常百姓的生活,远离是非。事到如今,他还是念着同僚多年的情义,选择再相信方羿一回。相信他,劫法场只是为救安戈,没有其他的不轨之念。为了避免再碰到平教的人,他从北方绕道远行。本以为路上清静无人打搅,却有个人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恨不得如厕都要一起。霍邦。封若书驻步沉脸,一双眸子冷冽如刀,你莫再跟着我了。第114章 苏醒(二)霍邦。封若书驻步沉脸, 一双眸子冷冽如刀, 你莫再跟着我了。他打定主意回去告罪, 虽然这罪名滔天,但有他父亲这一层关系,卫临寰不会真将他腰斩。顶多是罚两年俸禄, 或者为了做个交代鞭笞几十,让他吃一些皮肉之苦。但霍邦不同。他祖辈本是山寇,驻守边疆已是王恩浩荡, 让他怀着半个罪身戴罪立功。但他若这时承认了罪行,恐怕还不是腰斩这么简单。凌迟、车裂,这些容国每年都会拿出来的刑罚,并不是刑部尚书列出来的摆设。如今, 这人却还是不知死活一般跟着他, 还要嚷着跟他回华泱,究竟有没有脑子?他不走,他便要把他逼走。你跟着我是什么意思?霍邦的话少:我说过,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封若书刻薄地笑了笑,怎么, 我要回去与内子耳鬓厮磨, 你也要跟着去看么?霍邦的眼神坚定,你不爱她。爱?霍先锋明白何为爱么?七公主乃大王与王后的嫡公主, 我占卜下卦,明媒正娶, 如何不爱?军师糊涂。霍邦上前一步,论容貌,论智谋,论箭术,论口才,世上分明有比军师优异之人,但我眼中却只有你。这才是爱。封若书的气焰被压下去一阵,恼怒道:别把你自以为是的谬论套在我身上。霍邦道:这不是谬论,是真理。封若书见他意志坚定,于是思忖了另一个办法,转而道:霍邦,人生在世,不该只有感情,还应有道德伦常,知羞知耻,对么?霍邦点头,是,但是我爱军师,不背德,不反伦。封若书要的便是这句话,他慢悠悠提醒,但是我,有家室。霍邦不言。封若书定定看着他,不漏掉任何一个表情,那日我被大王禁足,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么?霍邦终于抬眼看他。封若书又道:因为公主她......有了身孕。轰!霍邦仿佛被什么打中一般,小山似的身子陡然一震。封若书见他这表情,心里被狠狠剜去一片,然则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所以你也能明白,为何我千方百计都要回去了吧?公主有孕,我理当陪伴。何况大王顾及到这一层,不会真把我怎么样。但是如果你跟着我......山匪后人,犯上劫狱,你往那儿一站他便满膺怒火,指不定一个迁怒,我又得遭殃。温润的眼眸顿时寒意倍生,死死瞪着霍邦,说出了他这辈子最恶毒的一句话:你,就是累赘。果然,霍邦听到这话之后,只有呆滞地望着他,魁梧的身子似被人用铁锤抡了几百下,支离破碎。封若书得逞了,他转身离去,霍邦再没跟上来。只是转身的瞬间,在霍邦看不见的地方,落下一滴清泪容国先祖为了庇佑王室,素来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凡与王室结亲者,若犯下滔天大罪,婚约不解自除,以免连坐之罪成立,无辜王室受到牵连。霍邦常年驻守边塞,不知道罢了。而且,封若书与静和从未圆房,何来身孕?当日她与卫临寰说的种种,只是为了救他的说辞。国师就这样回去了,不值得。安戈坐在床边晃腿,闷闷不乐。他有他的考量。方羿将窗台上的小盆栽搬了下来,合上窗户外头风大,他怕安戈着凉。他是不是还在怀疑你?不好说,半信半疑吧。其实我还挺能理解他的。安戈揉着衣袖的一角,你说他之前那样信任你,并肩作战,从未有过疑心。现在身世陡然摆在这儿,还误打误撞听到你那句要江山就要亲手去拿的话,心如平镜是不可能的。身......世?方羿抓住这话的漏洞,如果他没记错,他应该没跟安戈提起过。某人还不知道自己跳了坑,继续大言不惭:对啊,你说你们父辈都是敌人,你死我活的,其实都是看着太子的位置各为其主。争来抢去的,失得都是常事,本来不会有这么大仇恨。都怪卫临寰那个老狐狸非要把你们牵连在一起,要不然你们才不会话说到一半陡然刹住,后背一凉,谨慎地望向方羿......眨眼......讪笑......他好像......暴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