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对去溪花书院就读,并无怨言。赵由晟知道临行前,一向强硬甚至有点不讲理的老爹却心生担忧了。赵父拍了下由晟的肩,心里安心道:由晟,如此便好。你用心读书,日后考取功名,才能为官家(皇帝)分忧。知子莫若父,老赵又岂会不知道,他这个儿子绝非平庸之辈。赵由晟点了下头,其实他对考取功名不感兴趣,就是在前世也是如此,也未必想为皇帝尽心效力,他的追求不在这里,但多读点书并无坏处。第二日一早,钱伍父子挑上赵由晟的行囊,随从由晟前往位于茶溪的溪花书院,赵父将儿子亲送至城门外。像赵父这样的硬汉,也就揽下儿子,叮嘱他到书院要尊师爱友,与人亲善。三溪先生本是茶溪人,在茶溪畔建溪花书院,收有十四五个学生。他收生徒不求人数多,重在质量。赵由晟主仆来到溪花书院,三溪先生亲自接待,且知他要来,早为他准备好斋房。一路劳累,由晟入住斋房,便让钱六去斋舍后头的那口井打盆水来,他对溪花书院很熟悉。钱伍将由晟送至溪花书院,待由晟安置下来,他便就离去,只留下钱六,供由晟日后差遣。学生家奴的房间就在斋房隔壁,主仆虽分开住,喊一声就能听见,隔扇院门,早晚过来伺候方便。钱六笨手笨脚,赵由晟自己拆箱,铺床铺,挂床帏,听到身后脚步声,他一回头,见到一张笑脸,那人喜道:山长与我说,即将有位舍友到来,小弟俞恩泰。赵由晟。由晟放下手中的事,对俞恩泰回礼。俞兄啊,我们又见面了,这可是续上一世的同窗情呢。三溪先生的门生,书呆比例很高,有趣的人难得,前世被老爹送来这里读书,远离繁华的城市,赵由晟很抵触,而今他心态不同,享受清闲生活。溪花书院的日子,很多初来的学子都不适应,甚至苦不堪言,这里的伙食清淡,三溪先生是一箪食一瓢饮,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的实践者。吃着粗米饭,喝着豆腐鱼汤,菜肴也不过是萝卜茄子咸菜煎鱼,禽肉猪羊肉不常有。锦衣玉食的生活过习惯了,换换胃口也不算什么难事,对赵由晟而言。书院生活寡淡如门口那条寂寥的溪水,清早到山林间去,听三溪先生讲学,午后在斋舍里温习,夜晚早早就熄灯入睡,日复一日。这段看似无趣至极,实则充实的日子,让赵由晟的学业大有长进,三溪先生治学严谨,诲人不倦,不亏是位当地名儒。起初赵由晟到溪花书院来,老赵时时遣钱伍过来探看,听说儿子在这里已然适应,就也不再过问。老赵那边的事务忙得很,宁县处于山岭地带,山丘林地交错,时有狡民聚众为盗,为害乡里。寒冬,学生们跟卖炭的老翁买来木炭,山里冷,在房间读书,得不时换手揣兜,手指冻得发麻,甚至鼻涕直流。唯有赵由晟体魄最佳,他除去读书外,也进行锻炼,清早或傍晚会去爬山。这日清早,三溪先生不在不用早课,天又冷,同学们缩在被窝睡觉,斋房外一片寂静。俞思泰第一个爬起床,走到赵由晟的床边,摇他肩,问:小弟要去改善伙食,赵兄同去?绝大多数同学都是无趣之人,唯独这个俞思泰是个风趣且不守规则的人,而且这家伙还是由晟的舍友。赵由晟起来穿衣,取井水洗脸,走出溪花书院,俞思泰正在外头等他。俞思泰圆脸,富家子弟,待人热情,个头也不高,有时会让他想起赵庄蝶来。两人结伴前往与书院邻近的一座村子,俞思泰跟村里的农户买鸡鸭吃,他出手阔绰,农户也乐得帮他拔毛宰杀。俞思泰会在林地里将一只肥鸡,或者一只肥鸭架起来烤,看他乐呵呵地往火中添柴草,也说不清,他是真馋,还是玩心重。赵由晟则去酤酒,村里有酿酒的人家,不兑水,酒醇厚而甘美。两人坐在土堆上,温酒,酌酒,吃烤肉。这个时候,俞思泰的话总是很多,赵由晟听着,偶尔搭上一句。在俞思泰看来,赵兄这人寡言,让人看不透,可又给他值得信赖的感觉。俞思泰手中拿根烤得出油,表皮酥脆的鸡腿,满意咬上一口,他说:赵兄脸上少有笑意,起先,小弟还以为赵兄很难相处咧。赵由晟捏着小巧的酒杯,呷口酒,淡然一笑。后来混熟,才知道赵兄人还不错。俞思泰躺在草地上,望着不远处的农舍升起炊烟,溪花书院有学田,那是佃户的房舍。书院生活虽然乏味枯燥,可四周风景着实不错,山清水秀的。若不是俞思泰提,赵由晟自己也没察觉,在别人眼里他不拘言笑,他一手搭着膝盖,一手举酒杯,于山岚中若有所思,他抬头一口将美酒闷下。两人返回溪花书院,已经是黄昏,沿着茶溪慢悠悠行走,俞思泰有几分醉意,讲起他家的情况,说了一路。他是南溪人,家中有陶窑,十分富有,但他爹信算命先生的话,说他日后必会考取功名,位居高官,又因他顽劣厌学,竟给送到溪花书院来,真是个亲爹。我爹总说商不如官,商不如官。俞思泰说得挺恼,可是我们南溪,就出了位鼎鼎有名的巨商,海外尊称他为义士,又受朝廷赐封为承节郎,有钱有势,哪里不如官!俞恩泰竖起了拇指,大为称赞。陈端礼。赵由晟道出俞思泰所讲述的那个大人物名字。茶溪和南溪邻乡,相当近,这一世的南溪陈宅,没有那位因为流言而回来居住的陈郁,由晟和陈郁自然而然,因距离而疏远。来茶溪的这些日子,赵由晟时时想起陈郁,会想他在泉州城过得如何。哪怕明知他生活优渥,受父亲宠爱,身边也有其他伙伴,会过的很好。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想小郁了吧,活该。小郁咱们不要想他。第26章十四岁的陈郁,还不到出去应酬的年龄, 这个冬日, 因他没有上学, 在家闲居, 陈端礼怕他闷坏, 带他参加在山海楼举行的遣舶宴。冬日借由季风,海船齐齐出海,在出海前,市舶司(海关)会设宴相送海商,这些海商有汉商,也有番商,人数众多。汉商总要归国,可回程未必选泉州港, 也可以去广州,明州, 需要拉拢;番商更要拉拢他们, 让明年还运送香药等珍贵番货至中国来。海贸昌盛,进出港的货物都需抽解(抽税),朝廷单就海贸这块,每年能抽税近百万缗, 极为可观。海商们从海外运来香料, 象牙,药材和胡椒等物,从中国贩出陶瓷, 布缎,烧珠等物,尤以陶瓷为最大宗。主持遣舶宴的是市舶司官员,今年招揽来的海商不少,市舶司的提举官亲自参与宴会。这位提举官姓黄,身为市舶司的一把手,长得富态,威严,他一出现,就为海商拥簇。陈端礼带陈郁前来山海楼时,酒宴即将开始,身为当地有名的海商,且有官职,陈端礼如常与市舶司官员同席。陈郁还未成年,由此被视为陈端礼携带的小客人,坐在父亲身边。一大桌人,有官员,包括黄提举,也有另外两位海商家族的人,刘家和林家的家主。这两家跟陈端礼一样对朝廷有功,都被授予官职。在一群大人物之间,陈郁没有怯场,他静静观察众人,坐在黄提举身边的是位高壮男子,此人四十来岁,长得精瘦,一脸笑容,陈郁听别人唤他刘承节,显然和父亲一样被朝廷赐官承节郎,这人应该是刘家的代表。陈郁没猜错,此人正是刘恩绍的儿子刘河越。哪怕陈郁年少,还未能参与家族海贸生意,他也听闻过刘家大名。刘家在泉州港有海船三十艘,常年从法石港发船,航线遍及海外各港。拥有船队的数量,不只在泉州港,就是在所有的汉番海商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在海寇猖獗的近些年,刘家自组战船,保护自家海上贸易,也出战船协助官府在海上巡逻。刘家是泉州城最声名显赫,势力最为强大的海商。陈郁偷偷注视刘河越许多,因为他知道父亲和刘恩绍有隙,两家关系不佳,但他不知两家人因何结下梁子。他见刘河越面善,与在座的人侃侃而谈,还以为是个不错的人,他不知这人有个称号叫:笑面虎。林家出席宴会的代表,是林家当家的长子林合睦,此人儒雅,说是个商人,倒更像个读书人,他似乎对陈郁很感兴趣,打量他许久,对陈端礼说:小郎温雅喜人,清丽脱俗。被赞了一把的陈郁,认认真真向对方行礼,相当稳重。因陈郁小,还没长出大人样貌,在座的人,也就夸夸他生得周整,乖巧懂事,属于相互客气客气。就连提举官也说,陈端礼教子有方。他们谈话的中心,自然不在陈郁身上,大人们有自己的话题,陈郁默默吃席上的珍肴,悄悄打量宴会上的人们。山海楼雕梁画壁,富丽堂皇,楼中的一桌一椅一勺一碗,无不精致讲究,酒具全是金器,美酒佳肴,让客人尽情。最好的酒,最丰盛特别的食物,饱了口福,而参与海商之多,所属番国之广,既长见识,也饱了眼富。觥筹交错,热热闹闹之中,还有歌舞可以观看,精彩绝伦,让人忍不住喝彩,抚掌。陈郁看得专注,从舞姬婀娜的身姿,斑斓的彩裙上,联想到自己幼年在广州参加的遣舶宴。那时,他左边坐着父亲,左边坐着赵由晟,他安安静静,腼腆内向,赵由晟活泼胆大,好奇把他打量,还揣出条草蛇想吓唬他呢。表演台上,舞姬妆容艳丽,身段迷人,席位上,两个小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大人们在热情地谈论,无暇顾及他们。郁儿要到外头看烟花吗?父亲的一句话,让陈郁从幼年的追忆里回过神来,此时歌舞已停歇,他抬头见陆续有人离席,朝外廊走去,他站起身,跟父亲说好。陈端礼见众人聚集向外廊,怕人多出事,叮嘱:去找你哥,我看他刚出去了。遣舶宴,陈繁自然也参加了,而且是跟父亲和弟弟一起来,只不过他坐在别桌,与他一众相识聚在一起。陈繁擅于交友,他认识今日在场的许多海商,还大多不是经由父亲引荐,凭自己本事结交。陈郁沿着一条长廊,不慌不忙走向楼阁,他在人群里寻觅兄长的身影,很快找到,兄长和数位友人在一起,殷切交谈着什么。陈郁没挨过去,他清楚兄长不喜欢他,虽然兄长从未将不喜欢或厌恶说出口。烟花在楼下的空地被点燃,一簇簇绽放在半空,陈郁止步眺望,露出欣喜的神色。他孤单落在长廊上,又是宴会上年纪最轻的客人,很快有人前来跟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陈端礼的小儿子。来人身材高大,看着年纪不大,可能也就比陈郁大几岁吧,他身上的装束很有些意思,脖子戴着真腊的金项环,穿着一双色彩斑斓的尖头靴,好在一身锦袍,是国人的样式,要不会猜他是不是个番人。陈郁点了下头,问:员外认识我爹?郑远涯像看智障一样看陈郁,说他:谁能不认识你爹。陈端礼啊,不只是泉州港的人们知道他,就是明州,琼州,广州的海商也都听过他大名咧。我是郑家纲首的儿子,郑远涯,你呢?我叫陈郁。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分外绚丽,观看的人们欢声笑语。烟花映亮陈郁的脸,他发现郑远涯一直在打量自己,仿佛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听说你是鲛女的孩子,看来和我们也一样嘛。陈郁有些不开心,他想起自己落进化鲤池后的可怕样子,他没回话。郑远涯显然是个自来熟,见陈郁闷闷不乐,他说:喏,我还真见过半鲛人,在须文答刺的官场(政府所设的交易市场),遇到一个手脸白得像面团的男子,他是一艘蒲奔船的舟师,能预先知道十日内的风暴雪雾,据说他有次为躲避仇家追捕,潜入水底半月,一次也没上来换气。陈郁瞪大了眼睛,为对方的见闻广博,与及原来世上真得有和他相类似的人。竟如阿剩所说,海外之大,必有和他相类的人。郑大哥去过蒲奔吗?去过,我可是去过好多地方咧。我在海船上长大,这几年才跟老爹回来认祖归宗。听郑远涯的口吻,颇沾沾自喜,不过他的阅历确实比绝大多数同龄人都来得丰富。如果细想起来,他的经历,和陈郁还是有几分类似的,童年都在海外生活过。蒲奔离中国很远吗因为他说那个半鲛人是蒲奔人的舟师。郑远涯将手指向前方一位瘦小的番商,肤色青黑,短发,身穿白衣,他说:不算远,你看他,就是蒲奔人。陈郁好奇看着他,心想母亲应该不是那里的人。两人相处融洽,你问我答,直到一位魁梧的男子前来,他搭住郑远涯肩头,粗声问:新认识的朋友?郑远涯回头说:爹,他是陈端礼的小儿子陈郁。陈郁看向这位高大而威武的男子,感到吃惊,郑远涯的装束已经是很奇怪了,而他父亲的装束,说是海商,更像个海盗头子,哪个纲首会在身上配长剑短刀,而且手臂上还绑着护腕。小孩,我和你爹以前可是老友。郑三官居高临下,让人十分有压迫感,虽然他正咧嘴笑着。陈郁实则不怕他,他幼年在海船上见过类似的人,不过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看他。郑三官好奇打量陈郁,仿佛他很特别,他说:啧啧,陈端礼好歹是个浓眉大眼的家伙,怎么生出你这么粉嫩、秀气的小孩儿。不只揶揄,还伸手捏了把陈郁的小脸蛋。郑远涯皱眉,他就有一对浓密的眉毛。郑三官瞧见儿子的皱眉,笑道:哈哈他也不害怕,一双眼睛圆滚滚瞪着你老爹呢。陈郁不大开心被人摸脸,而且那还是只很粗糙的手,不过他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下礼:郑纲首,我兄长在前面,我过去找他。他目光看向阁楼上陈繁的身影,兄长就在附近,让他多少有点安心。去吧。听说他要走了,郑三官那口吻似乎有点可惜。陈郁离去,脚步不急不缓。阿爹,你把他吓跑了。小孩儿长得挺别致,小子不会是看上眼了吧?哈哈哈郑远涯隔空挥拳,嘟囔了句什么,立即被老爹拎住,训他毛还没长齐,连爹都敢骂,是不是欠教训?郑三官看来是有几分醉意的,身上带着浓浓酒气,不过想来他平日也不是什么正派人士。常年的航海生涯,尤其是对远航且很少靠岸的船上人员而言,他们在特殊的环境里,确实会滋生对长相俊美的同性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