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称为次吉的男人仍是反应全无,倒是旁边的黑獒,在那低呜起来。那声音带着一丝忧郁,它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躺在床上的主人。郎嘎蹲下去,抚摸着那獒浓密的毛:“那日,你也想次吉早点醒来吧。”那獒没理他,仍是低呜。郎嘎道:“你大概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吧,可是谁知道你原来是什么名字呢你跟你的主人次吉一样,只有自己才知道从哪里来的。”第五十九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二三月正午的暖阳,晒得人忍不住要发热。难得的是这样初春的天气里,竟然一丝风也没有,那日蹲在石屋外的墙根下,寸步不离地守着它的主人。那男子正斜靠着石墙,坐在地上晒着太阳。他的头发乱蓬蓬地盘在头顶上,那围着的原本鲜红的缨络,已经变得要红不红,要黑不黑了。他愣愣地看着对面:似乎熟悉,又似乎从未去过。石屋底下的小路上,一个牧人匆匆走来,到了屋前,看了一眼愣坐着的次吉,嘀咕道:“郎嘎这个黑骨头,也有好心的时候。”次吉像完全没听到一样,仍是在那坐着,一动也不动,手却一伸,将那日搂在了怀里。那日温顺地蹲着,由着次吉那细瘦的胳膊搂着自己,它不时将温热的舌头伸出来,舔一舔那刚好停在脖子下方的手。那牧人站在石屋外,朝着里面喊道:“郎嘎”里面很快传来了郎嘎的答应声。但是牧人并没有走进去,他只是停在离那石屋门有十来步远的地方,大声地说道:“有活的兔子没”郎嘎应了一声有,人也很快站在了石屋的门口。那牧人便紧接着说道:“把它卖给我吧”郎嘎应了一声,便朝着石屋后面走去,不一会,拎着两只鲜活的兔子走了出来。牧人捏着钱边递了过去,似乎生怕触到了郎嘎一般。郎嘎跟没看见一般,接过钱,将两只兔子递了过去。那牧人接了兔子,说道:“你自己看清了记号,这可是我放生了的。以后不能打”郎嘎笑道:“肯定”说着,将手里的钱弹了两下。那牧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抱着那两只兔子,匆匆地朝着附近的山坡走去。次吉看着那牧人上了山,不一会又两手空空地下来了,快速地消失在了旁边的村庄里。他看了看郎嘎,眼里亦有些鄙薄。郎嘎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神情,嘴角往上一提,嘲讽地笑道:“我是猎人,次吉。你的命是猎人救回来的。”他说完,哈哈哈哈地大声笑着,走进了石屋。“次吉”,坐在地上的次吉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据说因为他是初一被救回来而取的名字,“他到底是谁呢”那太阳暖和得晒得头皮都是热烘烘的,次吉的脑袋里却是乱糟糟的:“我到底是谁”他把手伸进怀里,将一个已经被揉得有些扁了的、乌黑的荷包拿出来。只有那精致的图案能证明这荷包曾经怎样的漂亮。他抖着手,解开了结,从里面取出一副耳环。那耳环是半圆的金质的挂钩,下面是拉得直直的金针串着的三颗没有一点瑕疵的珊瑚珠子。次吉将那珊瑚珠子放在掌心里,一脸的迷惘:“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身上会有这样一串珊瑚珠子呢。”郎嘎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把弓,还背了一个羊皮袋子。看到次吉又在盯着耳环发呆,笑着问道:“你一天看三遍地看着这耳环,到底是谁的”次吉飞快地答道:“梅拉的。”郎嘎一下怔住了,他原本以为次吉不过是跟之前的n次回答一样“不知道”,怎么这次竟然说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呢他一下就止了笑,脸上的神情也正经了许多:“梅拉是谁怎么也没见她来找你要是我不见了,布尺就算是把附近的山翻遍了,也会来找我的”他说完,重又大笑着朝着那山坡下走去,他今天还忙着呢次吉坐在墙根下,反复地嚼着郎嘎的话,一种被人遗弃的悲伤涌上心头,是啊,按照郎嘎地说法,他都失踪一年多了,怎么没有人来找他呢郎嘎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坡下,次吉却已经知道郎嘎是要去对面的森林里打猎、下夹子。在傍晚的时候,要是运气好,他也许会带回一只羊或者几只野鸡,运气不好也许就是兔子,甚至两手空空了。次吉实在是看不起这样的生活,在他的信仰里,杀生是十恶不赦的罪恶,是连着子孙都要被人鄙薄的低人一等的职业。可是他恰恰就是被这样低卑的人救了,而且还吃着他打猎的羊肉。当然他执意只肯吃羊肉和糌粑,也常被郎嘎取笑,但他却仍是守着自己的坚持,哪怕是饿肚子。可是倘若一直没有人来找他,他又不知道要走向何方,他是不是有一天也要如郎嘎一般,为了谋生,穿上一身黑色的衣服,做被人鄙薄到骨子里的猎人吗次吉怔怔地看着那珊瑚耳环,看了半晌之后,终于收了起来。太阳已经斜斜地掠过石屋,只在山头留下一片夕阳特有的金色。风很快就起来了,带着寒意,从次吉仍有些苍白的瘦削的脸上掠过。虚弱的次吉竟然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但是他仍没有进屋,那屋里寒意更重,还有更多让他厌恶的各种动物的味道。一直到天快黑了,他才看到坡下出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走得飞快,如一阵风旋上了石屋前。次吉看了一眼那似乎轻了许多的袋子,想着郎嘎大概把那几个大铁夹全都埋在对面的森林里了。郎嘎的脸色看起来极差,次吉扫了一眼他的手,空空的,除了那把弓,什么也没有。郎嘎看了看还坐在石墙下的次吉:“你还不进屋,别到时又得让我去请邓巴上人。你也让我省心点吧。”次吉无言地站起来,慢慢地进了屋,一直蹲在他身旁的那日也站了起来,一颠一颠地跟着次吉,进了屋。又一个黑夜来了,次吉躺在石头砌成的简陋的床上,寒意从石屋的缝隙里透进来,次吉只觉得浑身冰凉,他不由自主地朝着一头的那日挨了过去。那日似乎感觉到了身后,它热乎乎的身子很快就压在了次吉的身上。乐瓦寺门口,两手空空的次吉站在那,寺里的师傅们进进出出,偶尔看他一眼。他又在寺前转了一圈,天已经快要黑了。寺庙斜对面的山头那两间小小的石屋早没了阳光,孤单而又落寞地立在那里。次吉终于下了决心,领着那日,走进了在余晖中一片肃穆的寺庙。寺庙里的师傅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进来一样,一个师傅走过来,引着他走向了最里侧的小屋。门一推开,那门上方的灰屑便落了下来,没提防的次吉一下就被迷了眼。他使劲擦了下眼睛,才走了进去。屋子里只有几块木板铺在小屋的最里面,其他什么也没有。次吉看到那木板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住了。他走过去,叠起那几块木板,抱到屋外,又弄来一把枯草,将木板的灰擦干净,重又抱了进去铺好。次吉望着除了几块光木板之外便什么都没了的小屋,站了一会,便拿着剩下的枯草,弯下腰仔细地打扫起地面来。腾起的灰尘让次吉不得不让他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幸好小屋并不大,他很快就将地面打扫了干净,把灰屑捧出了屋。原本领他进屋的那个师傅已经在次吉忙着收拾木板的时候走了出来。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块用旧了却也还算干净的氆氇,另一只手里则拎着一个小口袋。那师傅将东西全放在那木板上:“这氆氇你先用着,等你以后有了新的,再还我。”他又指了指那个口袋:“里面是糌粑,你先吃着吧。”他说完便出去了。次吉感激地看着他消失在小屋外的拐角处,外面很快传来了晚饭的钟声。次吉从怀里掏出碗,舀了小半碗糌粑走向了外面。十来个师傅三三两两地从佛殿里走出来,朝着一处摆了好几个水桶的小屋走去。次吉也跟随着他们,一路走过去。那些师傅似乎早就知道了次吉的名字,有人倒茶的时候,便替他的碗里也添了一些。次吉点点头,算是谢过了,便端着那碗掺了清茶的糌粑搅动了两下,慢慢地喝起来。眼看着要喝完了,旁边不知谁从羊皮袋子里舀了一勺糌粑,放到他的碗里。他愣了一下,转过头去,是个10来岁的阿卡。那阿卡冲着他笑了笑,圆圆的脸,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次吉的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滴就浮出了一个光光的小脑袋,似乎冲着他在喊ot阿叔。ot他极力想要辨清那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次吉默默地加了一些茶,慢慢地喝着。那阿卡见次吉一脸悲伤的样子,很是同情,笑也没了,只顾着低头揉捏着糌粑。次吉在走之前,终于还是冲着那阿卡说了一声:“谢谢”那阿卡又开心地笑了,一边笑,一边说道:“我叫顿珠,明天诵经完了,你便跟着我去外面求点施舍吧”只要生灵还在喘息,不管他出现在哪里,释迦牟尼与他同在,给他同情,给他怜惜。次吉坐在已经铺好了氆氇的木板床上,默念着现观庄严论的经文。第六十章 那一片花海在为你盛开一三年,于梅拉来说是煎熬的三年,她才30多岁,两鬓竟也有了遮掩不住的银丝。梅拉是在那清得几近透明的玉曲河里意外照见的,她没有拔,由着它从发根延至了末梢。她的额也有了隐约可见的皱纹,脸似乎也不复年少时的玉润。可是她终究还是走过来了,她的脸上全是平静,除了伤痛到麻木最终成了一潭死水般的心,似乎这三年也没有给她留下其它。扎西多吉早早地就等在了扎玉寺外,他的脸上有迎接梅拉的欢喜与骄傲。三年的修行,不仅仅使梅拉增添了许多的佛理知识,更主要的是应该能为这家,为已经前往极乐世界的次仁俊美修得一份善缘。当然,三年的清苦也让扎西多吉分外渴念妻子的回归,毕竟,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再怎么样都会让人觉得空落。梅拉走出扎玉寺后,扎西多吉便高兴地迎了上去。接过了她手里的布包其实那里面也就只有几件再简单不过的衣服而已。尼玛多吉将梅拉的马牵过来,蹲在马旁道:“太太,上马吧。”梅拉看了看蹲在那里,想要给自己垫脚的尼玛多吉,摇了摇头,绕到另一侧,将手伸向了扎西多吉。扎西多吉微笑着扶着她,用力往上一抛,梅拉便稳稳地坐在了马上。尼玛多吉眼见太太自顾自地上了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牵着梅拉的马便朝着外面走去。等到上了路,梅拉架地一声吆喝,马就在冬初的草原上飞驰起来。冬日有些寒冷的风里,带着枯草与阳光的味道,朝着梅拉扑鼻而来。她围在脸上的银灰绸缎随着风,上下飘舞。许久未骑马的她,不多久便被震得浑身酸疼。记忆里是谁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生怕那硬硬的马鞍磕着她马越奔越快,随着颠簸而疼痛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那颗或许一辈子也无法改变的思念的心。远远地家已经可以看得见了,梅拉心里却没有半点欢欣。也或许近乡情更怯,越是离得近,心里越是惶惑不安。已经没有了那个人,家又还有多少意义呢可是她总还得走进去,还得继续生活在那里,也许还得微笑着去面对幼小的儿女。马才进了院子,两排并列站着的弯着腰的下人们已经在那齐声地喊着:“太太”有人接马缰绳,有人从管家那接过了行李,也有人扶着她朝着楼上的大厅走去。热热闹闹的家,一如往昔的下人,梅拉却只觉得心里无比的疲倦,无比的孤独在上楼前,她抬头看了看那个她常站的位置斜着的阳光将那位置上的人的脸折得模糊不清。她刚想欢呼:“次仁。”“你终于回来啦,梅拉”这清清楚楚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不是她渴望的那个人。她不过是又做了一个转眼就破了的梦而已。她那快出口的欢呼的声音终于成了低低的嗯。她不知道丁增曲扎有没有听到,似乎也一下子没了力气去想他到底有没有听到。那个轻便的布包被送进了梅拉的房间,梅拉在大厅坐了片刻之后,便也借着疲倦回到了房内。三年不曾进过的房间,依然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的尘埃。梅拉打量了一下这个原本熟悉,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的房间:床垫、被子全都是新的。房间里有幽幽的清香,若有若无地沁入梅拉的鼻,是她熟悉的日日点的檀香。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次仁带回来的那些。梅拉发现越是在家,越是处处都有次仁俊美的影子,却怎么也看不到真实的人了。她坐了坐,沐浴更衣之后,终究还是穿了一件白色的衫子,套了一条酒红的袍子下了楼。楼下的厅里,央金正如大人一般,坐在她固定的位置,看着梅拉下去之后,也只是怯生生地喊了一声“阿妈”,三年的时间,到底让这个不到六岁的女孩跟自己的母亲生分了。梅拉应了一声之后。便端坐在那,连眉眼都没有动。下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