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笑道,“别哭啦大人该笑话你了。”两人正拌着嘴,身后猛地传来一阵嘶鸣。围在墓前的数十人纷纷回头,却猛地被一把拨开。马文才跪倒在地,抬手拂过石板上刻骨铭心的三个字。“马公子你怎么”瞿治连忙劝道,“马公子,大人去得突然,你节哀罢,毕竟人死不能复生”马文才恍若未闻,整个人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墓碑上的名字。良久,直到马兴扑上来拉他,哭得撕心裂肺,他才反应过来,“哦真的死了就这么”马兴痛不欲生,死死地抱着他的后背,“是公子真的真的”马文才一把推开他,一声不吭地开始掘墓“你这是做什么”阿虎一个箭步冲上去,“你这是干什么你是要让梁大人死不瞑目吗”“滚开”马文才一把推开他,双手刨着板结的泥土,掀起漫天尘埃。他用力之大,转眼间就指甲断裂,双手染血。“混帐你还是不是人”“你这人怎么回事”马文才一把推开一个个愤怒的乡民,濒临崩溃地嘶吼,“滚开别拦着我别拦着我”“公子”马兴被一拳捶在胸口,一口鲜血憋在喉间,忍痛架住马文才的双臂把人拖远,“梁公子已经死了已经死了”马文才像只濒死的猛兽苟延残喘着,在乡民们恐惧的目光下一点点分崩离析,终于崩溃。“山伯”五年了,他都忘了自己还可以泪如泉涌。“山伯”天地俱是一片寂静荒芜,一片模糊的沧海。“山伯再看我一眼”马文才跪倒在冰冷的墓前,手掌按着湿润的土地。四九漠然道,“我家公子死前的样子,很不好看。”马文才僵住身子,失声痛哭。“再看我一眼”“这些都是公子的遗物。”“给我罢,”马文才静静地补充道,“求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四九愤恨地瞪他一眼。“害死庄夫人,我很抱歉。”马文才淡然道,“但是这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山伯不会因为此事和我一刀两断。他自己也不会”“误会”四九从箱子里翻出一张染血的信“啪”地一下摔在他脸上,“你倒是告诉我有什么误会”马文才神色麻木,正要拆那信之时,马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杀了我吧”马兴浑身剧颤,“公子我当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老爷和夫人一个劲儿劝我,说是为你好公子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啊”马文才安静地看完了信,木然离去。“公子公子”四九看着苦苦哀求的马兴,好似明白了什么,“是你是你写的信”“我”马文才的脚步渐渐加快,猛地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的刀出鞘之声,他略微一顿,没有停下。继而是一阵狰狞的裂帛之声,和一声跟了他四年的“公子”。直到四九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他都没有回头。天地浩大,他又是孑然一身了。87、马文才在梁山伯的墓旁躺下,夏夜幽凉,阴惨惨的墓地里有点点萤光。背脊之下的泥土湿润而柔软,他好似又回到了万松书院的后山,密林深处他们的秘密基地。“山伯,英台的孩子是巨伯的。不是我的。”深邃的苍穹,漫天的野星如浸在水中,随着每一次眨眼,天地晃动。“别生气了我只爱你。”躺在梁山伯冰冷的棺木之上,马文才忽地又找到了生活的勇气。“你还没有死,对吧。”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你还没有死。”过了很久很久,马文才都觉得自己睡着了,忽地随口提道,“诶每次做完,你都会唱一首歌”歌词仿佛就在嘴边,可是却怎么都开不了口。马文才心惊地坐起,一遍遍在心中温习梁山伯的模样,他的眉眼,他的笑颜,他的骨架,他的手指,他腿侧的那颗痣可是怎么想,脑中总是频频浮现最后那天,他消瘦的肩胛骨,神色决绝,飘飘欲仙。“你还没有死。”马文才精疲力竭,阖上满眼星光。第二日,马文才在梁山伯墓旁挖了一个坑,自己躺下了。清晨四九红着眼睛给他来送饭,马文才摇摇头,“我想点一点山伯的遗物。”梁山伯为人清俭,私物不多。马文才一打开箱子便看见了五年来自己的两沓信,用草绳捆了,也有柳逸舟、颜如玉等人的。接下来就是些藏书,他随手翻翻,竟发现了一本写了一半的,扉页一行红笺小字:致马文才的立冠之年。马文才微笑起来,将书册塞入怀中,心口一片温暖。梁山伯平日里怕麻烦,身上从来不挂些零零碎碎的,折扇也不带。在这箱子里倒是找见了一把。马文才小心翼翼地展开扇面,意外地发现是认识了不久后他从他摊上买的,后来不知道放哪儿了,竟回到了他手中。上面的字迹已有些久远,与他如今的笔迹不很像。毕竟出自十二岁的孩童之手,怎么看都透露着些幼稚。“志存高远,济天下”再往下翻无非是些衣物,每一个翻折都中规中矩,其中不乏马文才以各种理由塞给他的,摸着熟悉的布料就好似读着他的脸。马文才反反复复,从正午看到日落。六月了,他本该在赴往剑门关的路上。他本该抵挡秦军,立下战功,功成名就,名垂青史多年后,他终于明白,为何向来只是想想就让他热血沸腾的梦想不复往昔的魔力。他也终于明白,时光飞逝,斗转星移,他的参军一职,却是永远地空着。第三日,朝霞血红,车轮辘辘。马誉撩开帘子,看见自己的儿子像个死人一样倒在坑里,面如金纸,气得大骂道,“不孝子你就这点出息”马文才缓缓睁开眼,碧海蓝天,鹰击长空。“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难道日子就不过了不成你这样是想气死我和你娘你娘被你吓得动了胎气你忍心看她成日担惊受怕活受罪还不给我起来”马文才面如枯槁地听他训斥,直到马誉自己没了底气,他才缓缓地转了转眼珠,声音有如七八十岁的老汉,“你难道”“你难道没有爱过一个人”马誉猛地“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堂堂九尺男儿竟是瞬间泪如雨下,“山伯是我对不住你唉,我哪知道文才别再怪爹了,爹也不是”马文才一动不动。马车上忽地走下另一个人,娉婷袅娜。“大哥,我们回家罢。”马文才抬头,一身缟素的祝英台捂着腹部,面容坚定,“二哥,此事终究还得归咎于我。不过事已至此我会替你照顾好大哥的。你安息罢。”马文才将佛珠嵌在梁山伯的墓碑上,自己别上那把扇。来昭帮马文才将箱子装上马车,马文才推开他,自己上了车,手指抚着箱子,神情淡漠。马誉上了另一辆,祝英台一把抓住马文才的双手,咬牙道,“大哥,我知道你恨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敢求你但是我必须把孩子生下来大哥”马文才扯了扯嘴角,拍拍她的发顶,“没事。”祝英台擦干泪痕,强力安下心来。马文才侧过头去,冷冷地望着疯狂后退的街景。没事。他还没有死。只要他马文才活着一天,他就不会死。是年七月,东晋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之事。一直拥兵姑孰,虎视眈眈的桓温,终于在谢安王坦之等人的拖延政策下被拖死了,至死他都没有等到一封九锡之礼的昭书,享年六十二岁。一代枭雄就此陨落,东晋王室拔除了一根暗刺,站稳了脚跟。然而祸福相倚,前秦觊觎梁益已久,正准备趁东晋政局失衡之机闪电般出兵汉中。此时的梁益两州经过成汉政权极其后裔几番作乱,又历经周氏统治者的残暴剥削,许多人民早已衍生叛逃之心。现下梁州刺史杨亮手下俱是一帮乌合之众,谁知他竟于八月初派遣其子主动奔袭仇池与其对战的是前秦老将杨安,结局自不必说,前秦顺利地拉开了进攻的序幕。杨广大败后,苻坚加派王统等人率领二万军队挺进汉中,再令毛当、徐成率领三万军队直至剑门关。然而历史因为一点小小的蝴蝶效应,此刻一个本该默默无闻淹没在花街柳巷的纨绔公子,坚忍不拔地,待战剑门关。黎明时分,狼烟四起,战鼓滔天。“儿郎们随我,杀”马文才一身戎装,双目凛冽,腰间别着一把漆黑的火铳,握紧了手中的大刀,“杀到他们老家”马文才这把利刃,现下才是真正开了锋。血肉飞溅,吼声震天,帅旗在风中翻滚,马文才所过之处,满地血污他手中的大刀见血封喉,马蹄飞快,转眼间他便杀出十里远血色的夕阳染红了他的双眼,混沌的脑中竟再次响起熟悉的旋律“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喝啊”马文才躬身,反手一挥刀起,头落。对面的帅旗断成两截。那厢秦军已顺利攻克在青谷垂死挣扎的杨广部队,眼看就要拿下汉中,这厢徐成在痛失大将的悲痛之下,自是加大火力猛攻剑门关马文才有如不败的战神,屹立于战场上三日,不眠不休。秦军骑兵奋勇,豫州骑兵人数虽少,马文才却有火药。此战双方胶着,伤亡惨重。“你回去回去躺着”一个半大少年推着一个骑兵,“你这样上去也是白白送死”“送死也得去你要我躺着当懦夫么”骑兵吊着手臂,满脸血污,“滚开跟你说你也不懂”“谁让你当懦夫韬光养晦你懂不懂”“呸娘娘腔,是汉子就杀敌去”“我帮你杀”少年涨红了脸,抢过他手中的红缨枪,转身就跑。“你喂我一天能杀一百个氐人你能做什么”少年仓皇回头一笑,“你等着”马文才静静看了,扬鞭,胯下的战马哀号一声,轰然倒下。天黑收拾战场之时,一群后勤兵麻木地搬运着伤员。马文才拔起一把红缨枪,奄奄一息的少年吐出一口血。他的右臂被整齐地切断,半边身子都是血,背上中了两箭。“八十七”马文才抬手帮他合了眼。“宇文呢看见宇文没就那个娘娘腔”愣头愣脑的骑兵四处打转,失魂落魄地去翻成堆的尸体。马文才抱着少年残破的躯体,把红缨枪扔到他面前。骑兵伸出受伤的双臂,稳稳地接过那具冰冷的尸体。“宇”他压抑地啜泣起来,将熟悉的脸颊按到自己搐痛的胸膛中。马文才转过身,一步,两步他笑了。第二卷完88、公元378年,太元三年新春,广陵。“先生早。”“先生早”谢仁摆手,穿过一群闹了一晚上的粗犷兵哥儿们,来到荀太医门前。明音推着轮椅,在茫茫雪地里留下两道空洞的辙痕。荀太医年近耄耋,自十余载前告老还乡便跟着谢家,去年孝武帝下诏,十月谢玄募兵广陵,他便跟着来了。明音敲了敲门, “我家先生来取醒酒药。”微雪松枝,摇落满地银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