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毛手毛脚的半大少年道,“愚徒刘裕。”褐发美男子停下动作,不住地打量他,拱手一笑,“琅琊诸葛侃。”马文才扯了扯嘴角与各人寒暄一番,又确认了谢玄的确是因谢瑶之丧离家,才终于问道,“方才一曲甚是耳熟,不知先生从何听得”诸葛侃笑道,“是仁先生的曲儿,这些粗人只爱这首,其余的都不入眼。”孙无终笑道,“哪里哪里,曲高和寡,我们不懂欣赏。”“哦仁先生久闻其名,不知今日是否得幸一见”马文才按捺下心中的悸动,心下一哧,不知是哪路货,被传得神乎其神,大抵也是万松书院的学子罢。“这先生性情,呃,比较孤僻”一旁似笑非笑的刘裕插嘴道,“先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哎”孙无终抽了他一记,“这小子嘴贱,别鸟他。”诸葛侃转了转眼睛,想到这马文才说得好听是来携兵,其实就是来这儿抢地盘外加监视谢家的,的确不受欢迎。但是人家督军的地位摆在那儿,不好怠慢。于是起身道,“那便我去请罢。瑍儿也该来打拳了。”马文才颔首,一群下人给诸位添茶,又摆上各色点心。马文才面上平淡,心里却不悦。苻坚已经打到襄阳,谢家这是摆明了不管桓家的事了,国难当头,将士们依旧吃喝玩乐。当然,不排除有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可能。“这是什么棋”“军棋,也是先生发明的。”哟,这家伙倒多才多艺。“听说仁先生辅佐谢太傅讲解孝经,太元初年税赋改革也是他的主意”马文才随口问道。“可不是,先生帮谢家搞定了贼子,一步步地才有了这谢桓两家荆扬和的局面嘛。”刘裕说完便被孙无终瞪了一眼。“哦”“贼子”马文才笑笑,自桓温死后,谢家从微处捣毁了好几家桓家的摇钱树,马家也正因此被抄,后桓冲让出扬州,谢安又重用朱序、王蕴等人作为过渡,一步步将扬州和徐兖收入囊中,朝中以褚蒜子把持朝政,离一手遮天也不远了,竟都有这谢仁的一份功劳。“传言道仁先生虽是太傅义子,到底还是谢将军的入幕之宾”“噗,”刘裕笑起来,动了动手势道,“那是,将军和先生是啊”孙无终忍无可忍道,“你去厨房看看菜”刘裕自知失言,悻悻地溜了。马文才不动声色地扯开话头,其实看清楚了方才刘裕的手势,两根手指弯一弯,谢玄和谢仁是对兔子看不出来。“来了。”刘牢之耳力强,听见车轮转动之声。远处嶂翠高耸,乱石流水,马文才抬眼望去,山回路转,一刹停了呼吸。轮椅之上那人神色清冷,不苟言笑,发如飞瀑,肤如白纸,远黛画眉,漆目绛唇,整个人如一尊冷瓷器一般。行至面前,马文才一动未动,痴愣地盯着他魂牵梦萦的那张脸。“马督军,”他随意地将手搭于腿上,声音沙哑,“一别五载,别来无恙”“山伯”旁边数人面面相觑,纵是谢瑍,也忘了面前这位就是当年的大二馍,都讶异他们竟是旧识。马文才脑中一片空白,只遵循习惯,像梦中无数次演习过那样“山伯,我和英台”梁山伯微微蹙眉,“督军。”马文才反应过来,见周遭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生生咽下了后半句,笑道,“都很想念你。”梁山伯嘲讽道,“哦我也是。”马文才懊恼道,“可否借一步说话”梁山伯微笑,不答,抬手拍了拍谢瑍,“这位便是镇疆督军马文才,此行是来协助你爹镇守徐兖的。”谢瑍年幼单纯,口没遮拦道,“要什么协助就我爹一个也守得住。”一群将士都笑了。梁山伯拍拍他,“好了,你该打拳了,叫师傅们给你看看。”谢瑍松了手,马文才走上前来扶住他的轮椅,隐忍道,“你的腿”“没事。”马文才的思绪渐渐清晰,恼怒起来,“你骗我你知道这些年怎么又与谢玄”梁山伯微微侧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空洞地盯着他。马文才怒火褪去,眼眶渐湿,抬手抚住他的脸侧,哽咽道,“还好还好,你没死。我”梁山伯一字一句道:“督军,注意你的言行。”90、“二哥”祝英台不施粉黛的脸上露出一点狂喜,带着年少天真的影子,不可置信地望着梁山伯,“你你还活着”梁山伯点点头,微笑,别开头去,“将军救了我。”“你的腿怎么了”祝英台难掩喜色,走上前来,却被马文才拉住,“你你没告诉他”马文才轻声道,“这里这么多人,我怎么告诉他”明音接过谢瑍手中的轮椅,将梁山伯推至上座,主位。梁山伯驾轻就熟地待东招呼刘、孙、诸葛等人入座,又命旁人赐座于马文才一家,谢瑍于其下位坐了,刘氏立于一旁捧茶,竟无人有异议。他方才倒忘了,梁山伯现在可是个姓谢的了。座中气氛热烈,几位将领插科打诨,好不热闹。祝英台催了催伯望,伯望有些怯,还是恭恭敬敬地见过几位长辈。梁山伯始终神色淡淡,明音端来一碗漆黑的药汁,他面不改色地仰脖饮尽。梁山伯问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伯望看了一眼祝英台,答道,“马伯望。快五岁了。”梁山伯淡然道,“是伯望还是,伯忘”“二哥,你看看这孩子。”祝英台按捺不住,抬起伯望的脸,“你看看,像谁”梁山伯侧着头把玩着一个戗金台盏,闻言,没有动作。马文才心下急躁,却不得发作。“自然是像你的,英台。”梁山伯笑起来,“夫人,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精致的小玩意儿没有,小孩子喜欢。”刘氏低眉顺眼地应了。祝英台讪讪。马文才见梁山伯自那碗药之后就基本没动筷,戏谑道,“仁先生,在下就如此倒胃口,看得你食欲大减”诸葛侃笑道,“非也非也,先生素来如此。”孙无终也打趣道,“看看我们几个,俱是饭桶。将军养着仁先生是精着呢,光干活不吃饭的,我刚来那会儿简直怀疑了先生是不是仙人,不食人间烟火嘛”酒席间笑语依旧,马文才却如同丢了魂一般。祝英台疑惑道,“二哥,你没食欲这可真不像你,在书院里要是没人劝着,你可吃得比秉章还多。”梁山伯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子,叹道,“老了。”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置身于一群谢家爪牙之中,抬眼便看见为首之人那张清冷孤高、面无表情的脸,马文才只觉如坐针毡。他从未怕过直面任何人,而此时,他却分不清,他的那个梁山伯,究竟是活着,还是真的死了。“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祝英台小心翼翼地问道,“和从前一点也不像了。”马文才望着阴沉沉的天际,嘲讽道,“他恨我入骨,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祝英台沉默了一阵,艰难地开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解释”马文才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底净是痛苦之色,“解释我想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场面,打过无数稿子,见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告诉他当年一切都是误会”祝英台呼吸一窒。马文才忽地又笑出来,抬手抹了一把,整张脸都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彩。“还好,他还恨我。他现在越是恨我,他就有多放不下我。”五年了,祝英台再也没有见过马文才如此意气风发的模样。好像久违的生命力,久违的希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我会把那个梁山伯,原原本本地带回我身边。”祝英台出神地凝望着他的侧脸,无言凝噎。“先生,马督军求见。”烟雾缭绕,梁山伯拨了拨床头的炭盆,困倚在床头,懒懒道,“不见。”“这接连好几日了,难为人家位高权重的”“就说我出门了,或是身体抱恙。他一个将军,还能与我这种半死不活的人计较么”明音啐了一口,“什么半死不活,呸呸呸。”小厮见梁山伯神情倦怠,赶忙退下了。“万寒丹。”梁山伯合上眼,气若游丝,“我是愈发没出息了”“这药不能再吃。”明音走上前来查看他的咳嗽,吓了一跳,连忙包了帕子丢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吃。我听人说这药性极寒,吃多了不但经脉难以承受,心智也会受其影响,变得乏味无力,无欲无求”“那不正好。我都吃了几年了你听谁说的刘裕那小子”梁山伯闲闲地摊开一本图册,“研墨。”“你近来不是好些了,我都两年多没见你咳”明音咬了舌尖,“这几日是怎的该不会是那讨人嫌的督军”梁山伯微微抬眉,嘲道,“我是发现,我没自己想得那么豁达。”看见他们一家三口,他才终于醒悟,他还没有死,因为他还会痛。他低喃道,“愈发没出息了”马文才初来乍到,门前日日车马人流络绎不绝,百般繁忙之中抽空拜访却吃了两三回的闭门羹,只有派遣亲信田泓四处打听谢家的境况,自然,还有那个谜一样的“谢仁”。可惜打听来的消息大多都是肯定谢玄的,其为人为官也的确光明磊落,即便挑出点错来也是情有可原,要不就是无关痛痒。然而有仇就是有仇,马文才也不会忘记此行的“本分”。最让他难受的却是坊间传闻,只道谢玄与那仁先生是那个。夜,马文才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脑中不断浮现那日刘裕做的那个手势。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就是如此轻易地被唤醒了,令他孤枕难眠。哼。丢了,夺回来便是。“妈的小爷的人你也敢动”“你算哪根葱滚出去”“别打啦别打啦”老鸨一步三颠地支使龟公拉开两人,“陈老爷这边请你这死丫头看什么看还不赶快进去”半大少年挣开诸人追上去,“兰儿兰儿”“贼小子天天来闹闹够了没有没银子你算什么爷啊来人,叉出去”“喂八婆你听着那是我的人”“没银子你说个屁出去出去”眼看着少年又要大打出手,看见不远处的一个人,猛地缩了缩脖子,转身想跑。“我记得你,刘裕”马文才抓住他的肩,“男子汉大丈夫,撒泼有什么用”刘裕眼珠子转了转,见他还是笑着的,便胆大了调侃道,“你不是一样督军有娇妻在怀,还流连芳丛”马文才笑道,“是李老板请我来喝一盅而已。过来。”半个时辰过后。刘裕半壶酒下肚,脸一点不见红,眼睛反而越来越亮,“就这么说定了。你帮我买下她,就说是我的婢女不准告诉老孙头就是我师父。”马文才点头道,“好。我问你,仁先生的身体状况如何”刘裕八卦兮兮,口若悬河,“先生刚被将军救起来的时候啊,可是都在鬼门关转了好几遭了。请了好几个太医都不中用,最后还是叫了个术士,用一个万寒丹救回来的。这万寒丹,啧啧,不知道多少金贵,就是性子太冷了一般人受不住。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之后先生经脉受损,哑了一阵,瞎了一阵,还有就是不能走了不过现在好些了,走是能走,话也会说。”马文才听得心惊肉跳,又询问了些细节,追问道,“那万寒丹他现在还吃吗”刘裕笑笑,“谁没事吃药。不过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咳血昏倒的,也禁不住要吃罢。我看这药怪的,冷到人心窝窝里去了。看先生那模样,神仙一样,就是为了将军支着一口气。”马文才听得膈应,憋气道,“那天你说他们是兔子,哪里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