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击长空,碧蓝的穹窿之下广陵城死气沉沉,唯有鸦语。105、二月初四,北府兵抵达泗口。谢玄派遣一小队精兵夜探彭城,却发现彭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想联系守城戴逯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关于城中剩余兵力几何,粮草、弹药状况俱是无法估量。何况秦军起码还剩近四万人,北府兵加上何谦之,再假设彭城中士兵伤亡较轻,撑死两万。何况前秦还有即将到来攻打淮阴、盱眙的援军。敌众我寡,并且援军与被困的彭城军完全被隔离。让谢玄头疼,却让参谋刘牢之松了一口气的是,僵持三日后,梁山伯来了。“彭城守不住。”梁山伯进帅营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直接把谢玄的质问给压了回去,“把戴逯和他的兵救出来。”谢玄道,“彭城是淮河下游第一个据点,彭城若失,接踵而来的便是淮阴、盱眙,再拔下下邳、山阳”“敌军数量是我们二倍还多,怎么打让他们拿下一座空城比大量损耗我们的兵力划算得多。”梁山伯淡淡道,“即便是有天助神力攻下了城,秦军还有好几波要来,守城只是画地为牢。”谢玄抬眼,“不攻下彭城,再加上冲着淮阴来的七万秦军,到时候敌军便是我军五倍之多,怎么打”梁山伯蹙眉道,“彭城守不住,可能淮阴也守不住,盱眙也守不住。我们会输很多次,但是不能在开头就输光了家底”高衡插嘴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只能等氐人内乱,自己退回去咯”刘轨笑道,“高大人这话说的”“我们只有磨。”梁山伯从未感到如此艰难,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决断是否正确。即便是他是未来来的人,他又不是史学家,怎么可能对每一场战争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既然有四年后的淝水之战,东晋是不会一直退让的。“或者高大人有什么别的办法你觉得与秦军硬拼我们能有多少胜算”高衡停了一下,道,“我们不是有火药”刘牢之苦笑道,“二月里来便是春雨绵绵,我们许多枪炮都已经哑了。何况对方人数数倍于我们,火药也供应不过来。”梁山伯道,“再拖下去只会让襄阳残兵全灭”谢玄终于叹气道,“那便弃城救人罢。”刘牢之抹了一把脸,座中一片沉寂。放弃彭城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好,那怎么做救人也得攻下了城再救。我们根本没办法靠近,秦军围了半年了,襄阳现在连个苍蝇都钻不进。”梁山伯刚想说话,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围魏救赵。”他看过去,马文才低着头捻着地图上一个棋子,没有看他。“留城。”谢玄指了指马文才点的那个地方,“秦军备用粮草、辎重存放之地。”高衡又跑出来泼凉水,“如此重要之地,秦军必定是重兵把守的。就算是分散兵力去救留城,五五分,两万人去救,两万人守城,我们也攻不下彭城,救不出人啊。”“何况我们不可能一动不动。围魏不要人”梁山伯安然道,“是。我们先虚张声势,让秦兵分散,同时也需要一队游击队,营造攻打留城的假象。”孙无终喃喃,“游击队是送死队罢”梁山伯抿唇不答。“我去。”马文才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打仗哪有不伤亡。”梁山伯心中一紧,“你不能去。纵使你武功盖世,此行也是有去九死一生。”马文才摆摆手,漫不经心的模样,却仍是没有看他,“我的命是命,那些追随我们的小兵的命就不是命若我们都缩着不敢去送死,还有谁嫌活太长肯为我们冲锋杀敌”孙无终握拳道,“这督军还是三思为妙。”马文才放下棋子,“我会尽力将伤亡降到最低。我在剑门关打得最多的便是这种,不是也活到现在了”梁山伯还想说话,营帐一掀,一个通讯兵走进来。谢玄肃容道,“此事延后再议。有什么发现”“将军,依旧是近不了城。只是登上城南的山坡往里望,城中已是一片漆黑,见不到些许灯光,怕是已经油尽灯枯了。传闻道守城士兵已经准备好了戴逯的项上人头准备投降”马文才道,“救人也需里应外合。襄阳这般士气不行。”谢玄想了想,“还是要联系上城中之人。”马文才道,“不必联系,传句话,说援军将至便行。”梁山伯心中一凛。那便是说,有去无回。高衡嗤笑道,“现下是想传句话都传不了。那么多信鸽不是都被射下来给秦军加餐了”马文才笑笑,“假降。”刘牢之接道,“我也有此意。”梁山伯担忧道,“理论上可行。不知秦军上不上当。”还有便是最严峻的问题谁去此人不仅要聪慧,善于随机应变,能够让秦军相信是真的投降,还要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刘牢之揉了揉眉心,“我明早”“将军,督军,请派我去。”一个站在马文才身后,一直默默地给他添茶的小厮忽地跪倒在众人面前。他抬起头,咬着牙,目光却坚定如铁,“秦军杀光了我村两百三十二个人,掳走我姊妹,将我弟弟丢进井里”刘裕一愣,“田泓”田泓声如泣血,眼神却凌厉似刀,“我当年便是假降于秦军,辗转数年才回到故土,跟了马督军”“假降”高衡紧张地干笑道,“马督军,你的小厮靠不靠谱哦”马文才冷冷道,“这太守大人大可不必担心。”梁山伯踌躇道,“田泓你可想好了,此去若是成了,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敌军不信你的一面之词,他们可能”田泓笑道,“我纵是咬舌自尽也绝不透露半点消息。”梁山伯震惊地望着这个半大少年。他不过与自己年纪相仿梁山伯跟着谢玄多年,习惯了纵略猷谋,可若换做是他,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如此毅然决然慷慨赴死。马文才没有露出半点阻挠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便去罢。别怕。”梁山伯恍惚地抬眼,从田泓略微颤抖的肩看到马文才坚定的大手。他微微失神,在马文才身上看见了一种更为超脱的置生死之度外的强大气场,当时便中了邪一般开口道,“文才”好在他及时回过神,那一声也唤得极轻,无人在意。至少马文才没有回头。二月初八晚,阴云密布,不见一丝月光。田泓趁着夜色潜入襄阳护城河,在翻墙时被一队前秦巡徼捕获。苻丕从他身上搜出一封无字书,田泓禁不住严刑拷打招了,按他所说蘸了些水,果真显出字来。苻丕心有余悸道,“谢玄是想来一记突袭,立刻起兵两万支援留城”一切安排妥当后,苻丕听从了手下的建议,派半死不活的田泓去城中劝降。田泓战战兢兢,不敢不从。两个氐人士兵压着精疲力竭的田泓架上城墙,城墙以内一片死寂,唯有一小块内城还点着一圈火光。秦兵一出现,内墙上便响起一阵整齐的架弓声。一个士兵给了田泓一肘子,田泓一阵惨叫。“城内的弟兄们我是镇疆督军马文才的司马建武将军谢玄麾下北府兵的一员我今日啊”田泓又被捅了一肘,支持不住吐出一口血来,“我们援军就要到了大伙儿支持住呃。”一位秦兵手起,刀落。两个士兵不禁咒骂,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来劝降的小兵竟有如此节气。苻丕坐在城外帐中,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么一声,继而就是内城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援军要到啦”“绝不投降”苻丕怒吼一声,一掌拍碎了面前的矮几。夜寒成冰。马文才撩开帐子走了出去。梁山伯披上大氅,谢玄抬眼望了他一记,他欠身告辞,走出帐外,却看见马文才在向城外走。“先生”接着出来的孙无终和刘裕看了他一眼。梁山伯“哦”了一声,转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才走了不过五步,又生硬地调转了方向,不顾旁人奇异的眼光,加快速度跟着马文才去了。106、二月的夜依旧阴寒,泗水水边夜风凄凄,隐约传来一阵烽火与血腥的味道。梁山伯拢了拢大氅。今夜没有月亮,而他依旧夜盲,小心地觑着路。所幸马文才并未走远,在梁山伯就要失去耐性之前便在一棵矮梧桐树下停了下来。梁山伯知道以他的耳力,早就听出自己在跟着,马文才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在树下打开了一个包袱。梁山伯静静地看他用剑鞘刨开树下坚硬的土地,将折得整整齐齐的衣冠放了进去。天地空阔,风声寂寂,梧桐枝叶簌簌飒飒。马文才将一块简陋的石碑竖在坟头,拔开软木塞,将一壶酒洒在坟头。时隔多年,梁山伯再一次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怦然心动的错觉。“督军,”他艰难地开口道,“田泓也不一定就”马文才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将土踩实,回头道,“我们这些人,早已不在乎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了无牵挂。这种走法,对他而言是最好的了。”梁山伯反驳道,“你怎么会了无牵挂你还有家人英台、伯望,你娘,马攸还有清河,他们都在等你回去。”“仁先生。”马文才讥诮地开口。梁山伯心底一搐,面上一片索然无味。“我一生所追求的便是戎马征战,驱逐夷狄,收复河山。”马文才定定地望向远处襄阳的方向,“如今我已经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了。像田泓一样的结局,于我亦是最好。”梁山伯隐隐地感到面前的马文才的确变了。少年的意气已沉淀为一种无处不在的无所畏惧的气场,曾经的他或许还带些对功名与荣耀的追求,如今却已无所谓了。对,或许是因为无谓,所以无畏了。“督军,你的才识、谋略、勇武是常人无法企及的,你万万不可一时意气,大材小用”梁山伯有些急了,“文才,佯攻留城你不能去。我知道你很自信,但是战场上刀枪无眼”马文才嗤笑一声,“那你意下如何派谁去送死呢”梁山伯咬牙道,“文才,我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但是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你也会遇到更合适的人英台一直在等你。我不想看你自暴自弃”马文才动了,他走到梁山伯身前,梁山伯眨了眨眼睛,恍惚间看见他冷若冰霜的脸。马文才抬手抚上梁山伯的脸侧,梁山伯微微退却,没有躲开。“先生是在担心我”梁山伯着魔一般呢喃,“我不能让你死啊。”手上的力道猛地一紧,梁山伯的半张脸都被捏得变形。“谢、仁,”马文才眯起眼,“你离我远一点。”马文才松开手,梁山伯后退了两步,攥紧拳头,刚想说什么“下次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一枝寒鸦惨叫数声。夜间起了雾,梁山伯久久站在原地,马文才都没有回头。二月十四,留城,秦军一片平和。苻丕在暗处布下五千散兵,城中屯了一万七八千守卫,从城外看却是与往常无异。苻丕冷笑道,“想断了我们的军需想得倒轻巧。攻来了切莫慌张,先引他们到城下,用箭阵喂死他们丫的。”五更,这日正巧大雾弥漫。“不不不,督军,这还是我轻功不行,还是叫刘裕”刘轨小腿肚子直打颤,“要是被发现了”邢维鄙夷道,“贪生怕死哪里来的孬种谢玄手下就这种货色”刘轨快哭了,“我我我精忠报国也没想过这么荒唐地就死了啊”“闭嘴。”苻丕警觉道,“来了。”不远处的山岗上传来一阵紧促的鼓点声。“不急,等骑兵把他们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