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之意也减了。五月底的一天深夜,方媃在睡梦中忽然感觉有人叫她,睁眼一看是晴儿。晴儿脸上是惊慌表情,道:“小姐您听,宫里敲钟呢”方媃猛得坐起,侧耳一听,果然,一声声钟鸣从远处传來,沉重清晰。晴儿看她,她看晴儿,两人目光相对,“应该是皇上,驾崩了。”两人都紧张,害怕,做为王府女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來了。隐约可听到外面传來哭声,却也不真切,她们的灵犀院地势太偏。“小姐,咱们怎么办”王爷夫妇都不在府里,做主的人应该就是白氏和元氏了。不过她们只怕也要等常氏从宫里传出话來,才能有所行动。“我想,天亮以后就会有消息,府里应该早有准备,孝服都是统一做的,到时会发下來吧,咱们穿好衣服躺着,等着就是了。”方媃道。听到院里已经有其他婢子婆子们出來,慌张得议论,方媃让晴儿出去吩咐,叫丽儿看着,所有人回屋去,不得随意走动。在这节骨眼上,可不能惹是非。方媃把早备好的素服穿上,继续躺下來,却不可能再睡着。皇帝驾崩,一代帝王又如何,还不是躲不过天命,尘归尘,土归土,终究是要死的。她们这些人的命运全不由自己掌握,能做的只有逆來顺受。七十五举哀皇宫中静待一夜,天刚蒙蒙亮时,方媃便洗漱完毕,静静坐着等。有两个婆子出去端早饭,回來悄悄和丽儿说了几句话,晴儿眼尖,叫丽儿进來问。丽儿对着方媃小声回道:“她们二人出去端饭,听到有人议论,说外面大街上禁了市,一个闲人也沒有,成队的兵士持着刀枪來來往往,怪吓人的。咱们王府被兵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晴儿脸都白了,道:“是保护咱们的吗”丽儿也害怕,只是摇头,表示不清楚。刚要用早饭,便有传话的丫头來报信,这丫头正是常王妃房里的红莲。灵犀院里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胆的,脸上都有愁容,可红莲一进來,所有人看她,脸上却是一种压抑着的兴奋。虽沒笑容,眼睛却已经告诉大家,她很激动红莲进來行礼,传了白氏和元氏的话,令她们按规矩穿戴好了,到府门外坐车进宫,贴身丫头只准跟一人,并且只能等在宫门外。方媃点头,表示知道了,却还是看着她,等她的下文。果然,红莲再次向她行下礼來,眼中光芒闪闪,显出无比自豪,口中道:“先帝临终下旨,封六王爷为太子,继承大统,旨意已经颁知全朝。方庶妃娘娘,您再见到嗣皇帝时,可是要以君臣之礼相见了,王爷这个称呼永不会再用了。”此言一出,所有屋里的,屋外的人全都忍不住欢叫起來,却又立刻捂住嘴,不敢声张。有的婆子已经当院跪下,冲着皇宫方向磕起头來:“咱们六王爷是天子了,天爷啊,老奴们前几辈子烧了高香,才有幸曾经侍候过天子啊”方媃看见满院激动的人,一颗心也算落地了。报來这样大的喜信,自然是要重赏的,晴儿已经取了赏钱來给红莲,红莲笑着接了,道:“天不亮时,两位侧妃那里已经就知道了,她们二位都是喜极而泣,不知怎么好了,别人也是如此,唯独方庶妃这般平静。”“我也高兴,只是大行皇帝刚刚走,不好表露太多,以免失礼。”方媃淡淡道。红莲道:“难怪王妃,不,是嗣皇后常对我们说,方庶妃是恬淡的人。什么都不争,可什么都会有,这才是好命之人。”方媃摇头:“这是嗣皇后抬举我,我不敢当。”红莲又道:“还有一件大事,庶妃娘娘还不知道吧大行皇帝龙驭宾天,皇后娘娘悲痛万分,竟也跟着去了。”方媃惊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点头表示她知道了。皇后殉了,若说她是自愿的,方媃很难相信。她还有儿子瑞王,怎么可能撒手不管去追随丈夫而死其中隐秘,恐怕只有绝少的人知道吧。方媃暗暗心惊,昨天那一夜,在宫里不知是如何天翻地覆的。不论如何,一切似乎都在应煊掌握之中,皇权更替,新旧统治者交接,本來就很少有不死人,不流血的。洗尽铅华,发不加泽,摘掉所有手饰,方媃穿好一身白孝服,带着晴儿走到王府侧门外,才看到外面早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所有稍微带着些鲜艳颜色的物件全用白布包住了,看來是管事带着人忙了一夜。大家的脸上虽都是悲痛之情,但目光里却是掩不住的激动。众人相互行了礼,便各自上车,往皇宫前进。侍妾因为地位低,不必进宫,方媃心里不由有点羡慕。进宫,行至她们哭奠之处,昭阳宫,这里已经站满了皇家女眷了。因为永王府的女眷如今地位已经与其他女眷大不同,必须与之区分,所以她们便由常氏领头,跪在最前边。路过所有皇室女眷,她们一行人向往前走着,她们是胜利者,她们理应享受所有人的注目。方媃看到了她的朋友,安郡王之妾李书翠。李书翠面容憔悴,眼睛略有红肿,看着她轻轻点点头,目光复杂。她们曾经是地位相等的朋友,如今,一夜之间,已经是天差地别。瑞王妃也在其列,面容端肃,双目微凝,抬着头冷冷看她们这些人。看到她,方媃不禁叹息,瑞王妃昔日的风光只怕再难有,难否保住身家性命,也要看应煊的意思了。方媃想,瑞王之所以会输,原因肯定很多,其中之一,只怕是走错了凌云这步棋。他当初拉扰支持凌云,只怕就是为了今日夺位,试想,若是有边关重臣支持他,就等于是掌握了一定的兵权,夺位便如虎添翼。然而,他如意算盘打错,凌云岂是他能拉拢的凌云自有算计,当初不过是利用他罢了。可是方媃有些不解的是,如果瑞王真是草包,凌云何不就支持他上位毕竟对付他,比对付应煊更容易吧为什么边关这段时间始终平静,仿佛正是要等白玉京斗出个结果來似的。“算了,不想也罢。”这里面的水太深,方媃觉得还是少想为妙。对于她來说,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先管好自己的事再说吧。幸亏是春末了,清晨有凉意,却不至于冷,不然这样跪在外面哭,恐怕谁也受不了。此时每个人的心情各不相同,但不论如何,必须声泪俱下哭出來,所以所有女眷都开始捧着手帕哭,声音倒是不小,眼泪却是难说。“也不知皇上现在在哪里”田氏惦记着道。按大洪历代典制,先皇去世,嗣皇帝虽未行登极大典,朝臣便已经可称之为“皇上”了,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任氏白了田氏一眼,对跪在旁边的方媃悄声道:“停灵二十七天,按规矩咱们要连着哭奠五天。”方媃点头,哭奠五天,估计她们这些人也要脱层皮了。披麻戴孝,哭声震天,白幡白灯,大行皇帝在天有灵,看着这些孝子贤妇们的哀痛之情,大概也可闭眼了。如此每天从早哭到晚,哭到第三天时,便有人撑不住了,昏倒的、发烧的,一个接一个,再严重也不敢告假,扶到宫里用些药,缓一缓,还要接着去哭。方媃别的都还好,就是膝盖受不了,虽然有垫子,可跪的久了还是觉得膝盖生疼,几乎支撑不住。每天开哭之后,她便忍不住总是去看太阳,只盼着太阳一点点向西移,却总觉那太阳好像是凝住不动了,半天也不动地方。好容易哭完五天,那天最后朝着停放梓宫的方向三拜九叩,磕完了头,方媃和任氏两人只能慢慢互相掺扶着站起身來。“我看你脸白得像纸一般,就这么五天,都瘦了一圈儿。”任氏关切得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下巴都尖了。”方媃回道。“你和我不能比。我身体向來好,瘦一些反而高兴,你本來就是柳枝般的苗条身段,再瘦可就不是柳枝了,是柳叶。”任氏揉着膝盖,还有心情打趣。方媃正要说话,忽然便有太监來传旨,请常氏带着王府众女眷到承佑殿去,皇上召见。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威严的常氏接了旨,带着众女眷离开时,其他所有女眷都是跪下來相送的,这就是权利的诱惑,昔日同处的姐妹,转眼便成了跪在你脚下的臣民。所有的虚荣都可以在这一瞬间满足。方媃跟在后面,看到瑞王妃发红的双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她的目光始终沒有离开常氏的后背,死死盯着。权利的斗争如此残酷,不死不休的结局,让方媃只想挣脱这样的世界,图个清静。承霖殿是先皇寝宫,而承佑殿就在它东边不远处,听太监说,嗣皇帝已经选定这里做为平日起居、处理政务之所。承佑殿也是通常的工字形殿,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明间、西次间接卷棚抱厦。明间正中,有皇帝的宝座,上悬先皇御笔“承天之佑”匾。明间东西侧有东西暖阁,分隔为数室,作为皇帝批阅奏折、与大臣秘谈的小室,另外还有供皇帝的读书、休息的地方。后殿是皇帝寝宫,东西稍间皆为寝室,皇帝可凭心意选择居住。后殿两侧各有耳房五间,东五间为皇后随居之处,西五间为贵妃等人居住。寝宫两侧各设有围房十余间,是供妃嫔等人随侍时临时居住的地方。除了嗣皇后常氏,其余女眷皆是第一次踏进承佑殿,一想到她们的男人已经是万乘之尊,而这里正是皇上起居之地,是全大洪的心脏,这些人心中激动之情自是难以言表。女眷们最少有一个多月不曾近距离见到应煊了,如今虽然都是重孝素颜,却心思雀跃,脸泛红光,耳热心跳起來。连任氏也忍不住拉着方媃衣袖,悄声道:“这些天都是远远望着皇上,尚未看清楚过,想必他穿上皇袍是极威严的。”方媃忍笑,这任氏也难得“花痴”一回。太监从东暖阁走出來宣:“皇上驾到”声音未落,应煊已经走到明间里。众人不敢直视,都低下头跪下,行君臣之礼。方媃低头,看着地上磨得锃亮水滑的金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此,他离她就更远了。七十六又闻新人笑应煊先上前亲手扶起常氏,让她做在自己御座左边,又道:“你们都起來吧。”方媃跟着众人起身,应煊赐座,众人不敢,他又道:“坐吧,关起门來都是一家人,这些天着实辛苦,不必立规矩了。”众人听了,才按位份顺序坐定。常氏欠身道:“皇上,臣妾这点辛苦与您的操劳相比,何足挂齿。臣妾只担心您的身体,也不知身边伺候的人,合不合用”应煊点头道:“提起身边伺候之人,我想让你见一个人。”常氏似乎早有准备,毫不吃惊道:“是,正想见见天天伺候皇上的人,也好让臣妾放心。”方媃与任氏交换了一个眼神,任氏满眼不解,看來是毫不知情。再看别人,也是如此。正在此时,明间西边的喜象升平八扇屏风之后有动静,显然是有人从西暖阁里走出來了。是谁什么身份的人能在承佑殿西暖阁里呆着所有女人都在想这个问題。问題马上有了答案,屏风之后,裙裾声微响,款款转出一女子來。十岁年纪,梳着宫中女官的发式,红粉青娥,香肌玉肤,一双眼眸亮如辰星,眉宇间是浓浓的书卷气,使她的气质更显高雅清新,见之忘俗。这样一个美人一进來,殿内便是一亮,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只见这美人儿先向皇上皇后行礼,又向众女眷行礼,态度谦恭得体,大方优雅,显示出良好的教养。“这位妹妹是”常氏温和得笑着问。“婢子柳婉,原是承霖殿三品掌书女官。”常氏恍然:“原來是先皇贴身伺候的人,难怪气质举止如此出众。”应煊道:“她并非选秀入宫,而是先皇特招。她乃是兵部左侍郎之女,御前侍卫营副管领之妹,在闺中时已有才名传出,先皇便召她入宫,专掌御书房,说好了用到她十八岁,亲自给她选个好人家嫁了的。”常氏点头道:“想是因为去年先皇忽然卧病,來不及兑现承诺,倒是耽误了柳姑娘。”柳婉低头,谦恭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