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压得开叉的笔尖,全然不顾面前那个身体颤抖,双眼熬红的藏剑弟子,仿佛那人只是一个无声无息的死影一般。叶笙歌的左手紧紧握着重剑的剑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底那种如噬咬一般密密麻麻的疼痛,而四肢百骸的力气都似是被抽干了一般,脚下不稳地晃了两下,仅凭抽出的轻剑才勉强撑住没有摔下去。裴少卿抬头看了眼那个身着黄衣的藏剑的弟子,原本俊美娟秀的面容此时却如凌乱破败的屋舍般,沾满了不尽的风霜与风尘,叹了口气,终于有些于心不忍地说道:“不知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执着不说,但毕竟这么多年总该放下了。”“又何必折磨彼此。”叶笙歌仿佛没听到裴少卿所言一般,垂着眼,咬着唇,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是怎么瞎的。”“他当日在地牢里一句话都没再跟我说过,除了一句”“他说:给我滚,我不要再见到你。”叶笙歌抬起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眉头紧锁,瞳仁涣散,仿佛世遭一切都与他无关,而他只陷在回忆的泥沼中苦苦不可自拔,“然后他就再也看不见我了。”“他是因为不想再见到我才瞎的这种感觉你懂么你懂么”一直颓然的叶笙歌忽然如一只暴起的豹子一般,狠狠抓住了裴少卿的衣服,漂亮的眼睛里早已没了当初的温润如水与言笑晏晏,剩下的只有阴鸷与癫狂,他声嘶力竭地朝着裴少卿喊着,随后却立马如被掐住七寸的蛇,了无生气地软了下去,双目重新涣散起来,喃喃道,“你叫我怎么敢再出现,叫他再让我滚一次。”“我已经不敢再听他说出那个字了。”叶笙歌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又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开,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干了,行尸走肉般地还在继续自言自语着不敢再也不敢了。简直如疯了一般。忽然间那个藏剑弟子转过身来,朝着裴少卿勾了勾嘴角,虽然只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过前辈还是谢谢你,让我能再陪他三年。”“不过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叶笙歌,更不会有叶天岚。”看着那个最终消失在花海中的黄色身影,裴少卿忽然眼中一涩,有些难耐的抚住了额。他似乎还记得那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黄衣少年从他手中接过恶人谷的兵符,眼中的光芒仿佛是天空中最好最亮的日头。如果不是因为他害得自己最好的兄弟如此,自己定是不会对他如此冷漠无情,毕竟,那真是难得一见的,极好的后辈,又想到李晴空那双药石罔效的眼睛,只觉得心中一阵堵闷。为何命运总把他们弄得如此狼狈不堪,痛不欲生库伊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长安穿过龙门荒漠到达明教的了,当他站在圣墓山下仰头看去的时候,明月映照下的巍峨圣殿在他眼中却恍如隔世。“师兄”走在前面接引的明教弟子见库伊扎没有跟上,有些疑惑地转身过来,却见他无事般摇了摇头,只道了句,“走吧。”便不再说话。那名明教弟子不禁有些纳闷地撇了撇嘴,但谁都知道身后这位师兄地位不一般,自己作为一个低阶弟子自然也不敢多言。一路上风沙不止,涅槃道旁挂着的灯笼却在一片烟青色的月夜中照出暖暖的光,只是在库伊扎眼中却扎眼地像是三途川旁的勾魂灯,盏盏引人入毂,不忍自嘲一句,此次去了趟中原回来竟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师兄,教主在光明圣殿等你,我便不上去了。”那名明教弟子朝库伊扎点了点头,停在了通天圣火柱旁。库伊扎回礼般地朝那名明教弟子点了点头,正准备上圣殿,却感到脚边有个东西朝他蹭了两蹭然后低低地喵呜了一声,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只白毛银眸极其少见的波斯猫这只猫忽然让库伊扎想起一个人,心中浮起了不好的预感。“咦横舟师兄的猫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不是让它一个人呆在房里的么”那名明教弟子刚想伸手摸那只猫,却被它一抓子给挠了回去,捂着手暗骂了句道:“真凶,跟那个师兄一个鬼样子。”“横舟师兄怎么会让他的猫自己在外面乱晃他不是最宝贝它了么”库伊扎觉得自己心底的不好的感觉越来越重,猛地一下抓住了那名明教弟子的领子,低声质问道,“难道最近又有叛教之人需要横舟师兄亲自动手吗”“唔师兄放手”那名弟子被库伊扎这么一下,忽然有些结巴,但看到脸越来越黑的师兄,他又不敢不言,哆嗦道:“横舟师兄在师、师兄出任务不久后也被教主安排出去了。”“什么”库伊扎暴喝了一声,一下甩开了那名弟子的领口,那名弟子被库伊扎一下甩出了几步,踉跄几下才稳住身形,有些惧怕地看着库伊扎,小声嘟囔了句,“师兄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一转身便飞快地跑走了。库伊扎并无心思顾及那名弟子,只是有些怔怔地抬头看着那座圣墓山顶的光明圣殿,心中一片冰凉,他没想到教主竟如此看重这次之事,而自己被派任务大抵也只是此事一部分而已,若真要一窥此事全貌大抵还要知道陆横舟的任务才行,只是还得有命去问才行。库伊扎暗自苦笑了声,屈下腰揉了揉那只波斯猫毛茸茸的头,拍了下它的屁股,赶它自己去玩,才踏上了面前的通天圣火柱。库伊扎一步一步地走进那个辉煌光明的圣殿,看着那立在尽头背对着自己的男人屈膝跪地行礼喊道:“弟子陆尘风拜见教主。”“尘风,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被赐姓陆么”陆危楼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盯着跪在地下的库伊扎,绷紧而睿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我等皆是背负圣火戒的明教死士,在明尊面前发誓此生此世此命只为圣教繁荣而生,为圣教辉煌而死。”库伊扎单膝跪地,低着头,脸埋在白色的兜帽中,声音如机甲般没有一丝感情。“很好。”陆危楼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没有起伏的声音不怒自威,“那你给我解释下此次任务失败的原由。”库伊扎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想过千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有预料到远在圣墓山的陆危楼竟然早已知道了他任务失败一事,这种预料之外的事引起的不安让他的右手不禁颤抖起来,他将手用力撑住屈起的腿,定了定心神,缓缓说道:“唐无情身上并没有世传的引路烟。”“既然如此,为何没有带回唐无情的人头”陆危楼忽然一甩袖朝库伊扎喝道,“难道你忘了我之前嘱咐过你,回来之前要杀光一切知情之人”“唐无情他并不知情。”库伊扎低声辩驳道。“是么。”陆危楼的声音忽然缓了下去,徐缓威严的声音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威吓感,“尘风你与横舟皆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横舟生性桀骜乖戾,为众弟子所厌弃,我心难耐却也知他终是难担重任,而你不同,你自小便循规蹈矩,懂事聪颖,可如今却让我太失望了”“那个唐无情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让你荒唐至此竟敢叛、教”陆危楼缓缓抬起右掌,宽大的袖袍无风自起,眼中锐利的精光盯得库伊扎不敢抬头,倏地暴喝了一声,刚劲的掌风一出拍在了跪在地上库伊扎的身上,库伊扎顿时被击出几尺,捂着胸口吐了口血却立刻如刚才般跪下。库伊扎猛咳了两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留下的血丝,说道:“尘风对圣教之心日月可鉴”他声音坚毅,字字铿锵竟有着难以动摇的决心在其中。“日月可鉴若不是我连发三支圣火鉴招你回来,你莫不是还要在外与那唐无情逍遥快活”“你甚至都掐断了与本部的联系,还敢说记得此次任务的重要性”“弟子知罪,甘愿受罚。”陆危楼盯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库伊扎许久,才挥了挥手说道:“罢罢罢即便放弃唐无情这条线计划也能继续下去。”放弃唐无情计划继续难道说库伊扎心下一惊,忽然想到了之前在圣火柱前见到的陆横舟的猫。陆横舟那人确实乖戾除了陆危楼亲发的任务一律不接,但是只要是接到的任务无论多困难却从未失败过,而如今难道“教主,我回教时听闻横舟师兄也接任务外出,难道”陆危楼一听库伊扎问及此事,霎时脸一绷,冷了下来,说道,“此事已与你无关其余之事你还是与明尊去说罢”库伊扎一听陆危楼之言一愣,猛地抬起头来,也不顾胸口那一掌屈着双腿便向陆危楼爬去,喊道:“教主,尘风对圣教绝无二心,也绝对没有叛教之意”库伊扎当然知道陆危楼所言何意,他下的惩罚并非是赐的任务失败之罪,而是叛教之罪。库伊扎自小被陆危楼捡回明教为始便已将明教作为他唯一的归宿,如今陆危楼却要将他十几年来已融入骨血与明教的联系全部斩断,又如何能忍得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最后要死也不是以一个明教弟子的身份死去,而去了这层身份,那自己还剩下什么那种如骨肉相离般的惶恐是库伊扎生活至今从未体会过的。陆危楼背过身挥了挥手让其他弟子将还在不断挣扎的库伊扎带下去,“若你还有最后一丝做我明教弟子的尊严,便该勇于承担自己所犯的过错。”库伊扎闻言果然不再挣扎,只是将脸埋在兜帽的阴影,如死尸一般被两名弟子带了出去。许久之后,背过身的陆危楼才长叹了一口气,本来威严绷紧的面容却忽然瘫了下去,只像是个苍老了许多岁的老人。陆危楼自小把库伊扎捡回来教他习武认字,看他长大,又如何忍心如此,更何况他又非真罪重如此,这枚弃子他确实弃得心疼只是此次明教动作颇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知情之人自然是越少越好。陆危楼又扫了眼在库伊扎进来之前到手的密报,运气一握,无风自燃,再张开纸条已成齑粉,冷声道:“幸亏横舟没让我失望。”库伊扎任由那两名明教弟子把他架到明尊石像之前,他自此才缓缓缓过心神来,却膝关节一阵生疼,竟被其中一位明教弟子一脚踹在腿肚上,硬跪了下来,听其中一位冷哼了句道:“陆尘风师弟,想不到你也有今日。”而另一位却未言语,只是拿着手中的皮鞭打了个响亮的鞭花。库伊扎自然知道,自己虽不如陆横舟那般因性格而遭人厌弃,但对于不知晓死士之事的普通弟子而言,自己更像是那种独享教主宠爱的弟子遭人嫉恨,而身后两个早自己几年入门如今却还只是个中级弟子,心中早有愤懑,今日自己落到此番境地,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不由暗自聚了聚气,才发现刚才陆危楼一掌竟把自己的真气打散了,此时再想运明尊之体亦是妄想,闭了闭眼,略微颤抖的眼睫却如沾水的蝶,振翅难飞。库伊扎不是害怕即将到来的酷刑,而是总有个人心心念念地埋在心底,即便自己被判叛教那种苦闷难过的心情亦无法与之相比拟。自小被训练成死士只知完成任务的库伊扎从未体会过那种被人捧在心尖上小心呵护的感觉,那种如视珍宝般的情感让感情一片空白的库伊扎受宠若惊,却又诚惶诚恐。若说当日离别之时库伊扎还抱着一丝心硬的侥幸,此时再回明教却再难压抑那种喷薄而出的想念,否则有怎会正面顶撞自己敬重已久的陆危楼。只是此时再说什么都多余了吧“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库伊扎不再理会身后那两名明教弟子的讥诮声,只是自顾自地大声背诵起大光明录,而身后皮鞭的破空之声越发清晰,“啪”地一声抽在了挺直的背脊上,库伊扎却如毫无感受般,连眼睛都没有一眨,只是继续大声说道:“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然后又是一鞭“啪”地抽在背上。叛教之罪极重,受罪之人跪在明尊像前,背诵教义,接受鞭笞,教义未被背诵完成,鞭笞亦不会停止,一般受刑之人皆是刑至最后无法再将教义背诵完成而被活活打死。此刻那施行之二明教弟子本便与库伊扎相敌,手下自然不会留情,而手中之鞭亦是由白蟒之皮所制,天生逆鳞,一鞭下去表面上看似无事,其实内里早已皮肉翻辗,血肉横逆,足以痛不欲生。“哼陆尘风,我看你还能狂到几时”一明教弟子见库伊扎岿然不动,只觉心中激怒,抬手用力又是一鞭,那种响亮清晰抽在脊背上的鞭声听得那人心血沸腾,只觉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但看库伊扎依旧跪着,语气平稳除了背诵的声音顿了顿之外,连声闷哼都没有,那人又觉得气急攻心,手下用力又猛抽了几鞭,只是换来的依旧只有如机甲般背诵着的教义。“光明慈父,知义知情,启我澄心,苏我明性。”“怜我世间,魔尘坌染,除恶扬善,唯光明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呃熊熊圣火,焚我残躯”库伊扎忽然间只觉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喉头滚出一口腥甜的血,让他抽搐的胃泛起阵阵恶心,背上已经疼得麻木了,除了皮鞭破空之声能清晰入耳之外,已感受不到新增的任何疼痛,只是整个背脊都如被火烧燎般,难言的炙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