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养着,别留了疤。”她缓缓道,“还想着给你找个好夫家呢。”春日暖暖,三人在院中没话找话地聊着,时不时地喂小鹿吃口东西,看似平常,却是自秋白回悦欣殿后鲜少有过的亲密和睦。连小鹿都有所察觉,在三人间走来走去,跟这边要一口苹果、去那方啃一口梨,然后站在三人间的空地上,眼巴巴地将三人皆看上一圈,要抚摸。此景弄得霍祁来找席兰薇时脚下都顿住了。看看非要跟着他来、便被他嫌弃了一路的芈恬,只得干咳一声:“你去吧”眼见是女子叙旧,芈恬进去反倒比他合适多了。芈恬也无所谓,当真就自己进去了,把霍祁留在院外,且也没跟席兰薇提上一句待得席兰薇得知霍祁在外面赶紧迎出去看的时候,霍祁靠在墙边,一副“朕都要在此生根了”的无奈神色。于是满脸愧疚地双手拉着他的手往里走,一边觉得让他等了这么久当真不合适,一边又忍不住埋怨他:“陛下也不说一声”“你们难得这么说说话,挺好。”霍祁被她拽着走进去,笑意温和,十分善解人意。他落了座,席兰薇仍是亲手沏了茶,看了眼在榻边端详安玉的芈恬,压声道:“也过了些日子了,张家纵还有人尚未抓到,此事也算是妥了吧”“嗯。”霍祁一点头,又一瞟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心里不安生了好一阵子了,分外盼着此事赶紧结束,对谁都好。”霍祁一笑,执盏品茶。闹了这么久了,也确实该结束了。她提了几次想再要一个孩子的事,他自己也急着赶紧立她为后呢。芈恬没有逗留太久就告了退,霍祁则让人取了奏章来悦欣殿看。安安静静中,他处理着他的政务,她压低了声陪着安玉玩,也很惬意。将近晚膳的时候,小霜入了殿,却没走近也没禀什么话,只在门边静立着。席兰薇望了一望,招手唤来谨娘陪着安玉,径自行了过去。与小霜一起走出殿外,她便问怎么了,小霜默了一默,轻声道:“方才袁大人来了,让奴婢跟夫人禀一声,说张氏不肯自尽,非要见陛下,说有要是。”一个个的,临要赐死时都嚷嚷着面圣。席兰薇自然不快,倒也未直接回绝,到底是将死之人的请求,还是禀一声为宜。点了点头,她轻吁了口气,向小霜道:“本宫知道了,一会儿找机会同陛下说,你先去跟袁大人回话吧。”晚膳时同霍祁提起此事,霍祁略有一滞。“大抵还是不甘心吧”席兰薇苦笑着摇着头,轻轻靠向靠背,“在她眼里,臣妾也不是什么好人,与她这一斗不过是成王败寇,她又想着自己执掌六宫这么多年,不服也是有的。”张氏一直在争无论是在朝为官时还是看似退隐时。在这样的世家中长大,根本不能指望张氏会觉得毒害皇裔是错的,她若不觉得这有错,也就不能指望她觉得席兰薇取代她执掌六宫是理所当然。所以席兰薇才格外好奇,若当真在冷宫里关她个二三十年她会不会有所悔改。“你想让朕去见她”霍祁道,神色认真,是当真在询问她的意思。“嗯”席兰薇沉吟着,最终顺着自己的心意摇了头,“听闻她在冷宫这些日子,没少咒骂臣妾。”于是这篇便揭过不提了。仍是差小霜去告诉袁叙皇帝的意思,而后,袁叙自也会转告张氏。她若知道皇帝不肯见她,大抵也没什么法子,再不甘心,也只能赴黄泉去。张氏却显然比她想得要执著。次日清晨,冷宫传了话来,说张氏尚还活着。一整夜,白绫、鸩酒、匕首在托盘中盛得稳稳的摆在她面前,她就是动也不动。就一直那么跪着,也跪得稳稳的,一语不发。有那么几次,前去传旨的宦官们几乎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跪死在了那里,有点心虚地走近了查看,才发现她确是还活着。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好像周围完全没有别人。那样长跪颇耗体力,加上前几日刚被宫正司严审过,伤还未愈,自是更加虚弱。到了清晨,嘴唇已白得不正常。待得宦官再度上前去劝她上路的时候,她张口仍是那句:“我要见陛下。”而后话音未落,就往前一栽,无力支撑地晕了过去。席兰薇品着茶听完这番始末,直听得心中不适,甚至想授意宫人不必在意赐她自尽的圣旨、直接处死她了事了。末了还是没说这话,铁青着脸长缓了口气,轻笑道:“随她折腾。待她醒了,接着劝。”反正她终究也是熬不了多久的。张氏在傍晚醒来,执拗不改。袁叙无奈,知道在这样的事上,不可直接去劝皇帝。若不然,皇帝去了无妨,他们可就算是得罪了席兰薇。就算席兰薇不计较,他们也难免心虚,日子终归不好过。于是索性去了悦欣殿求见,如实禀了目下的情况:“张氏醒来后变本加厉,直冲着宫人们喊,说要见陛下,喊得臣等耳朵都快聋了。”席兰薇静了静,斟酌须臾后叹息道:“本宫知道大人什么意思,但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本宫先前已告诉陛下,他若去见了,本宫心里是不高兴的,此时即便改口,他也会知道本宫是为了赶紧了解此时而违心说谎。”顿了一顿,她思忖着又道,“如此,倒还不如就跟陛下说,张氏不肯就死,让他下旨处死她就是了。到时候,大人也好办事。”这番话说得很是实在。于此,是袁叙思虑不周,若当真让席兰薇去劝皇帝见张氏,皇帝一想便知是他们来劝的她、她只是不好拒绝罢了,还是对谁都不好。如此,无论如何也该收场了。唯一不太完美的,是那女人此时的执拗可能弄得后果更不济给宫人们添了这许多麻烦,待得皇帝下旨处死后,谁知她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天边,打了一道闪。这几日都很有些闷,看上去,可算是要下雨了。就下个透彻吧,把连月来的烦乱事都冲个干净,把张氏的死讯也冲得清淡些,最好把那些被张氏害死的人的怨气也冲散一些,而后一切回归正轨,不求后宫这地方能平静,也不要再这么乌烟瘴气了。什么妖妃妖术的说法可千万别再来一回。席兰薇望着黑幕中不断闪过的白痕,如此祈祷着,每一句都真心实意。这一世,她和霍祁过得很好,但从霍祯到张氏实在为这“好”中添了太多不该有的烦乱。“夫人。”小霜一福身,站在廊外两步远的地方。席兰薇看向她,遂而将目光移得更远了些,便看到了院门外候着的袁叙。“怎么回事”她蹙着眉头问小霜。小霜咬了一咬嘴唇,支支吾吾道:“奴婢也不清楚,看袁大人的神色也是不好意思再劳烦夫人了似的,可又必须得来”袁叙必须得来,她就必须得见。轻一点头,吩咐小霜清袁叙近来,自己也转过身,往殿中去了。“惠妃夫人恕罪。”袁叙一揖,分明神色发沉,顿了一顿,他一声重重地叹息,“陛下已下旨赐死张氏,可张氏她她听了旨意后改了口,不再要求见陛下了,只说要再见夫人一面,还是说有要事。”席兰薇眉头一蹙。“臣也知道不该听这话,但她求得太狠,臣实在没法子”袁叙这般解释着,从他的话中,席兰薇并不难寻出些端倪他当这大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凡事都有分寸,若当真只是因为张氏求得狠,他才不会来这般扰她,毕竟圣旨为重。“大人是觉得张氏兴许当真有要事”席兰薇直言问道。袁叙静默了一瞬,点了头:“是。此前她一味地求见陛下,臣觉得要事不过是个说辞;但此次转而要求见夫人,臣听着反倒多了几分信。”席兰薇的气息沉了一沉,眼看着外面又一道闪撕裂天空,愈发觉得不管怎样,还是让此事赶紧结束为好,不能再拖了。张氏想要见她,她去一趟就是。“清和,备步辇。”扬声吩咐了,席兰薇回身进了寝殿,简单地理了一理妆容,去见张氏。、158 张氏“轰”天边一声炸雷,一时震得在外的人们双耳一麻。尾音拖得很长,好像久久都不愿散去,想在天地间多留片刻声响。下雨了。算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因着还未入夏,夜晚本就寒凉,雨滴更是冷极了。落在身上、浸入到衣料里,在皮肤上殷出一片阴冷。伞都不怎么管用了,遮得住头遮不住身。被风吹得斜刮的雨滴肆意地打着,伴随着愈发分明的声音,将大地灌了个透彻。纵使坐在步辇上,席兰薇到冷宫时,也已湿了一半的衣裙。瞧了瞧随行的宫人,多半比她淋得还要厉害些。便让他们先到空着的宫室烤一烤火,自己带着秋白清和找张氏去了。袁叙为她们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人唏嘘不已。雨下得突然且来势汹汹,前来传旨的宦官们皆已躲在廊下避雨,偶尔抬头望一望天色,好像在琢磨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唯独张氏,还跪在那里,院子的正中央。没有任何遮蔽,她和面前的匕首、白绫、鸩酒一起被雨淋着,好像已经被抽走了魂魄,什么都感觉不到。想来,也不是谁非让她这么跪着,只是她自己无心去躲、宫人们也懒得管而已。席兰薇向前走了几步,停了脚。看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你来了”张氏缓缓道。没有抬眼,雨滴顺着她的碎发、羽睫落下,在地上的积水中,砸出一圈又一圈波纹。雨声太大,扰得她的声音听上去不太真切。席兰薇略一点头,淡声道:“进去说”张氏点了点头,没让旁人搀扶,自己便起了身。稍有一颤倒未跌倒,颤颤巍巍地向里行去。席兰薇从清和手里接了把伞过来,看看她二人手里不足以将两人完全遮住的伞,颔首道:“你们去旁边那间歇着吧,本宫这里没事。”她走近房中时,张氏正拿帕子拭着脸上的水珠。听得脚步声,她轻一笑,向席兰薇道:“还多谢你差医女来。”她略一点头,张氏又续道:“否则我还要再早死两天。”席兰薇为多言,目光投在床榻上,上面搁了一套崭新的衣裙,叠得整齐。张氏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视线在那衣服上一触,笑着解释道:“哦是托袁大人寻来的。既要一死,上路总该有个样子。”语中稍一顿,她倏尔低下去的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毕竟,我还是陛下的人呢。”席兰薇仍静默着,虽则觉得心绪逐渐复杂了些,到底还是对她这些话不愿多加理会。张氏仔仔细细地擦净了脸,又将发髻散下来,也简单地擦干了些,才回过身来,伸手向案旁一引:“夫人坐。”席兰薇坐下来,她也随之落座。一语不发地端详了席兰薇的面容半晌,苦笑一喟:“真是嫉妒你,生了这么张好皮相、有了这么个好家世,还让那君临天下的人为了你什么都不顾,甚至为你的喜恶左右别人的死活。”“就想说这个”席兰薇冷声道,蹙眉间不耐分明。张氏的话并未因此而停,反倒笑意更深了:“好像老天把一切的好运气都给了你,什么人在你面前都比不过。”席兰薇眉头轻挑,显有不想再听任何废话的意思,张氏笑容淡去,缓缓摇着头说:“就连我都不得不帮你一次。”她稍一怔,抬眸看了看张氏,未解其意。张氏静了一会儿,只问她说:“张家的人,都抓到了么还有姜渝。”席兰薇斟酌片刻后如实摇头,答得简练:“没有,尚在追捕。”“哦”张氏轻轻点头,莞尔一笑,“那我告诉你,张家尚有一批未动过的高手,皆是死忠。他们会用这最后一批人输死一搏,我若猜得没错大约会行刺吧。然后若是成了,便会扶姜渝继位,作个傀儡皇帝。他的妻子姓张,生下的孩子流着张家的血,到时候,天下不管姓什么,实际上都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