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是借了人小不至引人注意又觑了正午禁卫疏松的空方溜了出来。都已跑出了门,秋香色团福锦帘忽的一掀,小番子的圆脸出现在缝隙中:“姐姐,千万别忘了啊”别忘了什么未及她问,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已疾奔而去。目光移至铺在粉青暗花被子上的皮影,拎起,试着操控。皮影头、胸、腹、双腿、双臂、双肘、双手共十一个部件均拿钉结连缀,动作灵活,初学者难以操控,结果皮影在她手里前仰后合不听指挥,真真如那个有时如孩子般难以驾驭的宇文玄铮。她摆弄半天亦不得要领,倒累得气喘吁吁,便重新将其叠起,放入锦盒中,又特意将那额头突兀的脑袋整理一番。歪着头盯了一会,拿指轻轻弹了下。但见那皮影似皱眉不悦,方觉有趣。即便是在略显偏僻的听雪轩,亦听得有热闹之声阵阵传来。苏锦翎虽在病中,亦难免有向往之情。可是她有病在身,不得在主子跟前伺候,免得将病气过给主子。离岁暮越近,宫里人越忙,连贤妃也忘了她这个人,只一心忙着筹备除夕之夜的内廷家宴,而樊映波最近则好像渐渐被重视起来,蜡黄的脸亦透出几分光彩,发髻间也金灿灿起来。不得不说,樊映波是很能干的。除夕那日,一大早便起来忙活。先将小太监送来的桃符板和彩妆分置于门两旁。“彩妆”是用红箩炭末塑制成将军形。宫中所用的红箩炭皆是易州山中硬木烧成,每根长尺许,圆径二三寸不一,极是名贵,燃过的炭末便塑成将军或仙童、钟馗模样。听雪轩摆的是一对钟馗,高三尺,金装彩画如门神,脸和手却仍是黑的,乍看去有些骇人。樊映波将其植好后又左右拜了拜。苏锦翎看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发笑,却被瞪了一眼,然后又被生生扶下床来架着礼拜。接下来又从箱子底下翻出各色彩纸苏锦翎都不知她什么时候弄来的这些个东西,看着那剪刀在纸间一弯一弯的穿梭,只一会便裁好一个花式,抖开是“吉祥如意”的字样,四围还连着喜鹊登枝的图案。她对着窗子瞧了瞧,麻利的将窗花贴上去,清冷的房间顿时多了几分年味。苏锦翎不禁赞道:“不知将来哪个男子能娶了你,那可真是有福气了”樊映波横了她一眼,腮边漫上红晕,额心那颗红痣亦加深了颜色,水灵如珠。随手塞了把剪刀给她:“别以为病了就可以不干活,剪两幅窗花,累不死人的”她早已习惯樊映波生硬却并无恶意的语气,笑眯眯的接了剪子来:“别的我不会,剪两幅喜字送人倒还可以的”082不速之客樊映波抬了眸,眼底水波微漾,动人非常,却仍绷着脸,也不肯说话了。苏锦翎也不好再逗她,只凑到她身边,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啦,别气了,快教教我,这窗花该怎么剪”苏锦翎午睡醒来时,樊映波已经走了。今儿是除夕,自是要早早的去雪阳宫伺候。她对着贴了满窗的窗花瞅了一会,又将窗子挑了道缝往外看。刺目的白中多了一些喜庆的颜色,却因了无声息而显得分外冷寂,而这冷寂却是午夜狂欢的序曲。苏锦翎很想见识下古代的宫廷是如何过年,偏偏在这档生了病,过了许多日也不见好。病中多思,眼下想象别人的欢乐,对比自己的孤清,难免生出几分自怜自艾。叹了口气,放下窗子,拾起剩下的几张彩纸,百无聊赖的剪起来。她剪了一对手拉手的小人儿,因为能力有限,只勉强能看出那是一男一女。男的身穿长袍,身材修长,女的挽着斜髻,纤细玲珑。她的指不由自主的摩挲着长袍纸人的右臂快一个月了,不知那烫伤好了没有缭绕着浅浅水汽的红肿起泡的手臂勒进皮肉的浅雾紫的丝带缓缓放下的雪白的衣袖“我的护身符”这一声仿佛就响在耳边,惊得她手一抖,霎时将那长袍纸人的手臂扯了下来。心中顿涌起不好的预感,索性将那两个小人都扯作粉碎。然而看着满眼碎片,心底愈发烦乱。淡青的天幕,无星无月,飞雪飘零。这本应是个静寂的冬夜,然而天昊国的都城帝京却是热闹非凡。若能够凌空鸟瞰,定会以为原来星星都落到了地面,将四围映得白亮如昼,而位于东方的天栾城则是明月一轮,而更有一角璀璨明亮,恍若水晶雕就。那是一座三层高的八角楼,每角皆挑琉璃宫灯一盏,檐下亦连了串串绢纱宫灯,恍若红宝闪烁。一层六盏描金红灯笼于风雪中微微摇晃,掩映着玄色匾额上硕大的三个浮雕金字畅音楼。红光遍撒,喜气漫溢。金嵌银的朱紫殿门大开,各色绫罗百般锦绣有条不紊的鱼贯而入,珠翠钗环彩绣芬芳秩序井然的川流不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精心描画细致装点的妆容于红光映衬下更显美艳妖娆。一声“皇上驾到”自门外悠悠传来。众皆跪倒,口中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爱妃平身”宇文容昼手臂微抬,含笑双目亦威严不减。行动间赭色缂金九龙缎袍袍摆微动,金线绣作的龙纹于灯火辉煌中闪烁着金芒。“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妃嫔平身,衣裙窸窣钗环叮当的交织成一片锦丽繁华。“熙亲王驾到”一身紫皂蛟文亲王礼服的宇文容瀚由两名太监扶着颤颤巍巍的走进来。他较宇文容昼小两岁,因为长期卧病在床,身材略显臃肿。熙亲王早年随皇上征战南北,开疆扩土立下赫赫战功,却于对临纳的莫台一役中身中诈降者的暗器。暗器上有临纳宗族独门秘制的菂毒,见血封喉。其时他当机立断斩了中暗器的左臂,怎奈毒气游走迅捷,额心瞬间黑雾凝聚。是清宁王宇文玄逸身手敏捷擒住意图吞毒自杀的刺客,获取解药。临纳风俗,菂毒与解药都为致毒,单服者必死无疑,而行刺者将菂毒用以成事,而解药为自己送终,取与对手共存亡之意。宇文玄逸巧施妙计,不仅得了解药救熙亲王一命,还获取敌方军情,结果莫台一役大获全胜,扩展天昊疆土一千五百里。熙亲王就此对他极为看重,赞其敏捷多智,恭敬孝顺。只是菂毒毒性极大,熙亲王虽无性命之忧,身体却于一年之内迅速衰弱下去。皇上嘉其功勋,建熙安府供其颐养天年。熙安府面积仅次于天栾城,金殿碧阁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奇花殊草珍禽异兽更甚皇宫。只是即便如此奢华,于他而言亦是形同虚设。他每日里只是卧榻在床,天气好时会由太监扶到外面晒太阳。虽已尽心调养,然而众人都知他已时日无多,所以熙亲王除了过年会参加内廷家宴外,平日只清宁王常去探望。熙亲王甚是喜爱这个皇侄,便一直记挂着他的亲事,只叹“怕是闭眼也看不到清宁王妃的模样了”“参见”熙亲王刚抖出两个字,宇文容昼便一步上前亲自扶住他:“熙亲王免礼。”熙亲王勉强站定,叹道:“臣越来越不中用了”“朕倒觉得熙亲王面色红润,声音也较去年朗润许多”“正是皇上月前送去的雪丽千年人参,臣服了后,这阴雪天气骨头缝才不那么痛了”“如此甚好。贤妃,稍后责成内务府捡库内雪丽千年人参十支送去熙安府”“谢皇上”“你我兄弟,不必言谢,若不是当年东征西讨,也不至害你如此,是朕的不是”“皇上”宇文容瀚唇角微颤。这工夫,门外的报传一一递入。“襄王驾到”“文定王驾到”众人按位次围坐在金龙大宴桌旁,四围紫金阆云烛台燃起孩儿臂粗的红烛,间以琉璃屏画宫灯,高梁斗拱又悬着九颗龙眼夜明珠,光辉各异。各色旖旎将泥金彩画映得绚烂迷离,衣裙上的金丝银线闪动熠熠,髻间簪钗耀目流光,再加以四角的赤金镂花大鼎百合香溢,轻烟袅袅,染就一派锦绣繁华。正前方雕花香木环绕的戏台的垂地锦帷徐徐拉开,锣鼓由缓渐疾中,两列锦衣武生翻着跟斗摇着彩旗绚丽登场。宇文容昼高坐在第三层,臂搭在钿金扶手上,微眯着眼,将楼下繁华热闹一一掠过,似是无意般说道:“煜王日前跟朕说要去岚曦寺还愿”贤妃正同一旁的璇嫔谈论今年的戏目,听闻此言,笑意微凝,而面向皇上时已笑若春花:“玄苍前次回来时那高僧便说除夕之夜是最佳还愿时机,错过这次,以后”宇文容昼唇角一牵:“朕倒不知他许的是什么愿。上次回来倒似大病一场,这平日里不信天的人如今倒要去还愿了”“依妾身看,玄苍如此倒是好的。此番他回来,性子似是变了些,不像以往那般冰冷生硬”见宇文容昼似笑非笑,忙道:“妾身倒不是要替他开脱,而是”“爱妃想哪里去了朕并没有怪他之意,若是他真的能将那性子敛了些,也不失是一件好事”宇文玄铮坐在靠近出口之处,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吃着桌上的果品,看着台上的咿咿呀呀,眼睛却瞟着皇上那边的动静。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台上的换了出秦王破阵,正是皇上喜欢的戏目。趁那边看得入神,他叫过小宁子叮嘱两句,然后起了身,悄无声息的移向出口,又往回看了一眼,避开侧妃徐沐然的幽怨目光,随即消失冷风卷着清雪,扫过一座座园囿楼台,卷过一道道廊庑亭阁,掠过一片片青砖琉瓦,飘飘洒洒的旋进天栾城西面的一所小院落。雪花簌簌的扑打在晕着昏黄的光的朱漆格窗上,那窗上贴着喜气洋洋的窗花,却是更显清冷。床头春藤案几蟠花烛台上,一双河阳红烛已燃了一半。虽说守岁,可是床上那人早已睡着了。却是睡得很不安稳,眉头时颦时舒,睫毛蝶翅般的翕动。因为有点发烧,脸颊有些泛红,唇色愈加娇艳欲滴。“啪”一朵灿烂的小花绽开在烛心,惊了本就半睡半醒的她。她微睁了眼,迷蒙的看了看摇曳的烛光,翻了个身。锦被里溢出淡淡的香气,是茉莉花的味道,那茉莉花还是她和樊映波趁院中花开之际摘了晾干储在罐子里的。下午时,她好说歹说的央着樊映波找人打了洗澡水沐浴一番。当然,依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沐浴,可是躺了这么久,感觉人都要发酵了,而且马上就是新年前世她便喜欢在新年到来之前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将晦气留给旧岁,好清清爽爽的迎接新的一年。只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病症的确有加重的趋势,以至于按规矩要守岁到天明,她却实在撑不下去的睡了。她翻了个身,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热热闹闹的贴了满墙满窗的窗花,心想樊映波要到早上才回来,到时再让她给自己讲讲畅音楼的趣事,只是她那么一副性子,是一定要把一部彩色情景剧变成黑白新闻稿的。合了眼,似是一瞬间便做了个梦,梦里情节生动,神思清醒之际却又记不得丝毫,正准备将这个梦接上个续集,却忽然有所感的睁开眼睛一个人影,一个淡色的人影正随着烛影的跃动在墙上轻轻弹动未及她惊叫,那人影忽然覆身上来,口中霎时多了一丸清凉,紧接着腰间一麻083心血铸莲宇文玄铮自畅音楼后门潜出,小心的避开巡夜的侍卫,出了宣华门,穿过积珍院,自怡蓉水榭的长廊一路向南,再绕过益清阁,拣鸾鸣宫的小路往西而去也不知她身子好点了没有,今天陪在贤妃身边的是听雪轩的另一个小宫女,一脸的国仇家恨,简直是给人添堵。不过也幸好她不在,否则他要怎么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携带出宫可如果她实在体虚气弱,陪她说会话也好,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闷在屋里强,好人也会闷出病来的。就像他,若是再把他禁足长信宫,他就要从宫里挖出个地洞出来透风了。眼下虽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可是自在啊他忍不住挥了两拳,又一记飞腿将树上积雪尽数震落,结果扣了自己一头,连打了几个喷嚏。睁眼之际,仿佛看到一道白影划目而过。他一惊,刚要看个清楚,又一坨雪紧贴着面颊砸到地面。原来是雪他还以为是急忙抖抖火狐裘斗篷若是这副狼狈相被她见了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子手一滞既是能博她一笑赶紧又猛踹另一棵树,任那积雪扑扑簌簌的掉了一身,结果又打了个喷嚏,方急匆匆向听雪轩走去。想来竟是两个多月不见了,她又病了这么久,是不是又瘦了本就纤纤弱弱的,这工夫怕是风一吹就倒了。不过也好,现在该是没有力气同他瞪眼睛了吧虽是有些幸灾乐祸,心底却是又软又痛,不禁加快了步伐,最后竟是箭步飞奔起来。窗上有昏黄的光微微摇曳,在雪白的地面铺就一方微亮,那窗花的影子便像是印在雪地上一般,别有一番静谧清幽。她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放轻脚步,在敲门与悄然推门而入之间犹豫片刻,方动了动那半抬至门边的手,轻轻推开了门冷,冷得瘆人,冷得刺骨,冷得她好像成为这漆黑幽冷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