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再说过此事,却放着榻侧空空数年,直到遇到柳妍呃,那柳妍也是个不能提的。袁旭暗叹口气。恰巧侍女入厅奉茶,他便等着,直到又只余他们二人,方才开口:“此话当真”“当真。”庞统把茶当酒,闷闷地喝了一口。“你真能放下,不再记挂”这次庞统连答都懒,干脆扔下茶盏看着袁旭:“你到底要怎样”“我要怎样”袁旭冷笑一声,“是你要怎样这么多年过去,你要能忘早就忘了,还犯得着酒醉之后拉住我不放,叫着人家的名字”竟有此事庞统震惊之下,忙去细细回忆,却是印象全无。袁旭还在那边讥诮:“不用想了,中州王爷四年间一共有过两次,都是我穿着青衣,而你,”他斜一眼庞统,“喝到烂醉如泥。”看着他被人看穿心事般地沉默,袁旭软下口气:“若当我是兄第,听我这做兄长的一劝。一个男人,究竟是哪里好,让你如此魂牵梦绕念念不忘”庞统不言,只阴沉地把茶一饮而尽,然后又击掌叫道:“上酒”看着他的样子,分明是被伤透了心。再想想柳妍,难道他这兄弟注定和人无缘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孤独终老。他再叹口气,终于又问:“他怎么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他已娶妻生子,一家和乐。”“如此便好。”只是慢慢地,袁旭却觉得不好起来。自那次回来,庞统开始流连花街柳巷。三个月后,袁旭竟然听说他重金买回个西域胡姬,宠爱至极,还打算立为侧妃。“你简直是胡闹”袁旭气冲冲地把莺莺燕燕从庞统身边腿上轰走,恨不能指着他的鼻子骂。这算什么以他的身份三妻四妾自是可以,但就不能找些个门当户对的,好好过他的日子他如今这般荒唐,简直一副色迷熏心的纨绔子弟模样。其实袁旭心中清楚,军政大事上庞统还是依旧那样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没有任何疏漏和改变。礼部尚书的缺他启用了去年新晋的年轻状元,名唤韩琦,倒把大小事务处理得停停当当。只是朝堂之下,他却不似以往作风,甚至称得上是纸醉金迷穷奢极欲。袁旭看着他越来越不留心自己的身体,时有纵酒笙歌通宵达旦之举,现在居然又闹出个要立风尘女子为妃的荒唐事。庞太后一接到奏表便气得拂袖而去,为此几乎和兄长闹翻。袁旭眼见着再这样下去保不准天下大乱,终于忍不住杀上门来。庞统抬眼看一眼他,自顾自斟上一杯酒递到他唇边,“西域的一壶春,尝尝”袁旭抬手打翻了酒杯,气得呼呼直喘。庞统也不理他,只再寻一个杯子,径自一口口饮着。半刻过后,袁旭终于平下心绪,问着:“你这是何必”“何必”庞统微微一笑,慢慢吟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如此,不好”袁旭一时不知如何去说。也是,是哭是笑,且醉且歌,怎样不都是一天他全不似自己想象中借酒浇愁的模样,不过是真的死心,退而去求些世俗的快乐。只是他不忍看着他的兄弟空虚零落,就此一生。袁旭暗暗叹了口气。他自当年第一次知道庞统和公孙策在一起时,便没有反对过此事。因为他看得出,庞统是真想和他相守一生。即使他们同为男子,自己作为兄弟,也没有祝福之外的念头。因为,他也曾那样真心真意地爱上过一个人。他昔时年少,还是刑部尚书幼子,骑高头骏马郊外踏青,谁料想竟会遇见那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农家女子。然后, 便是父亲的怒骂杖责再后来,自己终究娶了另一个官家女子,他如今的妻现在这样平淡如水的生活也不是不好,可若能选,他宁可抛开一切,为她梳妆画眉,岁岁朝朝。那时他在庞统面前再次提及公孙策,一方面感叹人才难得,不欲明珠蒙尘;同时也是知道些事,多少欲全庞统相思之意。却不想他竟失魂落魄回来,浑不若自己料想的样子。既然无缘,不如不再挂念。袁旭便试着劝他放开,希望庞统就此释怀。谁知自己当时一念,竟有今日罢了,其实谁又真能知道,对谁而言,到底什么是好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袁旭便忽然白他一眼:“你还知道吟诗一介武夫,也懂诗词歌赋的风雅”不待庞统开口,他已慢慢吟了起来:“庚辰年元夜,茅舍萧居,梦回旧梁都。念流年罔罔,闲赋此篇,聊以遣怀。”却是一阕少年游。“红檐青道玉波桥,车马共喧嚣。兰灯流灿、丝竹声乱。把酒尽时欢。乍疏还故相思处,却泪语皆无。更漏声惊、寒寝梦苦。一枕客身独。”庞统初闻“庚辰年元夜”,便知乃时下新词,怕又是哪个文人于今年年初所作。他本欲调笑莫非是袁旭闲来游戏,却慢慢听出别样含意,脸色渐渐暗沉下来。一曲吟罢,庞统半晌无语。袁旭也不催他,只在旁自斟自饮,叹一句:好酒。“你到底何意”庞统终于低低开口,“我不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袁旭站起来看着他说,“与我何干”他点着庞统胸口,“全在你心。”言罢,举手告辞。庞统坐在椅上,心中一片沉重苦涩。他终是摇了摇头,吸一口气,提声击掌招来庞福:“有些事,本王要你去查。”作者有话要说:、决断“王爷,上次您交待老奴查的事情,已经有消息了。”庞福站在庞统面前,恭敬地说着。“恩怎”庞统刚一开口,只觉喉咙有些发紧,便顿住深吸口气,才又抬眼:“怎样”“回王爷,公孙公子他确已娶妻”庞福说到这里,忙先去看主子脸色,神色中满是担忧。“恩,”庞统淡淡点一下头,却觉得自己像是忽然之间一脚踏空,尚未来及惊慌害怕,就已重重摔到了地上。那一瞬间,他甚至连疼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种空乏的麻木。“接着说。”感觉庞统的声音还算平静,老管家这才续道:“也生有一子,名唤公孙瑾,已经两岁有余。只是老奴派去的人未在洛阳住处见到他们,便在打听过后又去了趟庐州,才知道”“恩”感觉庞统语气中的不耐,老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心中并非自己所想那般无谓,只是念着自己身份,总算不曾开口责骂。庞福暗叹口气,终于一古脑说了出来:“才知道公孙策的夫人因为体弱加之难产,生下孩子就去了。目前公孙瑾也没跟在公孙公子身边,而被养在了庐州知府处。”他微低着头,颇不情愿地说出所知的全部事实。对那个眉目清华的公子,庞福原本也不是不喜爱的。就像他心中悄悄所想,只要庞统开心,就算是要他去摘天上的月亮,自己也是愿的。只是当年庞统对他那样地好,恨不能挖出心去,他却说走就走,全不顾念主子心中为难苦处。庞统甚至还为了他,那么久也不曾眷顾过别的女子。主子前阵忽然不知去了哪里,竟两三天后才病着回来,然后就开始纵情欢乐他要是真的宽心,自己也就不多想了。只是他那种过法,不由得自己不担心他的身体。这次还让自己去打探公孙策的消息。说来说去,还是和那个公孙公子脱不了干系唉,老人惆怅地想着,怎么好容易柳夫人有了孩子,庞统也那样宠她,却又忽然闹翻了呢连带着那个尚未出世的庞家骨血,也要这么流落在外。百年之后,他可有什么脸去见老爷啊难道,又是公孙策的错他摇着头,着实哀叹于主子的死脑筋。但他此刻说明情况,看到他眼中猛然爆发出的神采,又对自己说,算了,只要他高兴,怎么样都好吧。若那公孙策能乖乖回来待在庞统身边,他就也不再计较。这么想着,庞福微微躬了身,轻轻退出门去。庞统乍听到公孙策鳏居的消息,竟忽觉胸口一阵鼓噪咚咚、咚咚那是方才好似瞬间静止了的心脏,重又跳动起来的声音。这么说,他现在,还是一个人庞统知道应该尽快止住这种毫不光彩的庆幸,简直仿佛乐见人家悲事一般。可是之前在袁旭来后冒出的那一点点希望,已经因此完全活了过来。当初听到了那首词后,庞统虽反复说着不会再信。可那在公孙策的陋室短短一时半刻的经历,却在他细细回想之后隐约告诉自己他应当漏看了什么。简洁的蓝色布幔间隔出的厅堂陈设朴素,虽然处处洁净,却尽是往日自己熟悉的气息;不甚宽大的木床仅有一袭薄被,后来被盖在了自己身上;垂着淡青帘帐的床外,便是一张普通大小的桌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单单少了女子的那些脂粉装扮。原来果然,公孙策啊公孙策,你虽不曾说谎,却也瞒得我好苦。庞统心中恨恨,只是已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埋怨。再想起他半夜起身去寻自己,然后忙了几乎整晚,连带着次日的课都推了。还有那些脱口而出的抱怨,眼睛里面真实的怒气,全是记忆中历久弥新的熟悉。他果然还在念着自己。庞统不自觉微笑。既然如此,我是否,还有机会再次和你在一起但在那之前,他有必要对自己的、庞家的,甚至天下的命运,再重新做一次选择。将今日的最后一份奏折批罢,已近丑时。不再去管桌案上的文牒积山,庞统将它随意一抛,起身走到窗前微闭上眼,吸一口栀子的香气。得知真相已颇有一阵,庞统此次却不急着要去见他现在去了,又和上次、和四年前有何分别他清楚公孙策心结所在,也曾经清楚自己的选择。只是人,或许都会变无论拥有多少,也只会变得更加贪婪对着那些手中没有的东西。他曾经所为,半是被迫半是雄心。虽自离家参军那一日起,他便心怀壮志,直愿有朝一日扫平天下尽去虎狼,许黎民百姓一世太平。可那时候,他也未曾想过要弑君夺权、更进一步直到发现无论自己怎样胜战连连,赵祯仍是纳币求和委曲得全;直到看见在他的大军撤退之后,北辽西夏是如何卷土重来掳掠奸杀;直到察觉比起外敌,自己这个保家卫国的大宋将军,反倒更是皇家心事。私心来说,他越来越不能容忍自己去跪这样一个君主;大事而言,他若退后一步,自己和庞家自不待言,届时他赵祯再哪来一人为他守疆护土,百姓何辜此情此景,他可能后退半步也罢,如此心胸狭窄决断全无的皇帝,要他作甚若我庞统能护得大宋黎民,何忍偏居一隅,徒看尸横遍野骨肉凋零纵使未逮,大不了赌上这上下百口,也算我庞氏对得起天下为此,他杀旧主清朝野诀所爱,以他一门和手下所有弟兄性命,和赵祯赌了这事关社稷天下的一局。愿赌服输,无论是他,或是赵祯,想来都不应有恨。如今,他已挥戈定西威镇岭南,东邦来朝北境称臣。昔时多庸碌之人的朝堂之上,亦是颓态尽扫气象更新,文韬武略济济一堂。眼见百姓慢慢开始安居乐业,大宋勃勃生机一片,一种空茫却模糊地在庞统心中隐现:如今这样,是否一切已经足够但是,哪有那么简单庞统张开了眼,盯着远处随风摇曳的花木轮廓出神:幼帝登基已有五载,年纪渐长。他和庞家,必须要有所决断不然,当年仁宗之事,又将重演只这一回,自己在下注之前,须得先想明白,他要赌的,究竟是哪一边和当年赵祯步步紧逼、外敌环伺虎视眈眈不同,这次若反,便全然是为那殿上金椅。此番拿来倒是不难。庞统沉吟着:新帝势弱,自己集军政大权于手,摄政平乱,这些年来在民间声望高涨;便是朝中那些皇族旧臣,几次清肃之下也早不成什么气候。他只待登高一呼,便可黄袍加身。只是,庞统微微迟疑着,他要头上玉冕,所来何用他御外敌平内乱,毕生抱负已展;兼已富贵荣华盛极一时,呼风唤雨权倾天下,就连幼帝也在自己指掌之间。那个位置坐与不坐,可还有实质的差别自然也是有的。庞统仔细回想这些年,便是微微一叹:知交渐远相爱别离。每每独处空室,方知帝王称孤道寡,原是真心。若真走到那一步,他怕自己终有一天,便是袁旭、庞敏,也再信不得。只能日日端坐高台,透过一张张低垂的脸,去猜下立之人究竟抱着何种心思。当然,也决非仅此而已。他若登基,自可再去开疆拓土,天下一统。先收辽夏,再征南疆,直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那并非百姓之福。庞统苦笑着摇头。出身行伍,十数年征战,无人再能比他更知征夫思妇之怨,白发送子之悲。他曾多少次见到过死不瞑目的年少的眼,多少次默默看着焚烧尸骨的焰火被一一点燃。一旦战起,无论胜败,流的都是他大宋子民的血。只为成就一人功绩,血书青史,如此英名,他又要来何用庞统抬头看着天边钩月,恍然忆起塞上风光,广漠长烟,澄澄一色。他近来常会念起过去那段戍边的日子:虽时遭辽人来犯,却有他和那班兄弟,齐心协力,守疆卫土。每有空闲,还能随心纵马,醉酒狂歌那是名为自由之物,所有帝王家一生求而不得的水月镜花。自己眼下或许还可偶尔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