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寂寂冬日里颇为突兀的声响。每当这个时候,相府那年老的门房都会警觉地抬起头打量一番四周。看来,这门禁也真是森严了。而隐于层层高墙之后的后院,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古木越过了高墙,树枝在风中轻颤,发声不止。屋子里更是响着悦耳的丝竹,掩盖了周围一切多余的声响。“疼吗”封出云拿纱布蘸了药水,为苏久夜揉着额头上的包。“疼。”苏久夜哭丧着脸,想着出门前真该让花影给她算一卦的。墨臻老头要是知道她爬个树都会被丫鬟吓得掉下来,还被相府的侍卫五花大绑地架去丞相面前,最后还是封相看在她姓南宫的份上才放了她,老头一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地喊:“这家伙绝对不是我徒弟”想起来,好久没见到他这副搞笑的样子了。“不是都告诉你怎么走了吗,好端端地偏要去爬什么树。”出云嗔怪道。“那个鬼画符,谁看得懂。说起来,听雨楼那么多人,你怎么偏偏挑了花影来传话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把她轰出去呢。”出云淡淡地笑了一下,道:“花影她眼光好。”苏久夜听了便笑起来,脑袋一动,又碰到了痛处。她“哟”了一声,又道:“照你这么说,这邺城里眼光好的姑娘,可多了去了。”“怎么说”“见过我们孟将军,又有几个不动心的。”“是么”出云垂下眉去,她平素在府里待的多,邺城里的情形自然没有苏久夜知晓的多。“他前些日子也来寻过我一次。”“说什么了”苏久夜随口问道。说什么了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支支吾吾地说,世子那边大抵是有转机了,也不讲清楚来龙去脉。又问了她几句寻常的话,吃的如何,睡的如何,细细地都问了个遍,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别太忧心。临到要走了,突然回过身来,说什么你再等等我,这次从赵国回来,我寻个时机就跟封相提亲去。想到这里,封出云摇了摇头,记起孟辰初那般脸红不安的神情,她便直想笑。却还是忍了下来,只道:“也没什么。倒是你,没去见世子吗”“见他做什么,我可不愿再见他了。”“怎么了这是,冠了一个姓氏,换了一个名字,莫非这人就不是原先的人了吗”出云道,“况且这件事上,你们两个明明是扯平了的。”“我倒不是怪这个,只是”只是他江临照与封出云有着婚约,又知晓辰初和出云的意思,愣是没把这门亲事退了。为了娶封相家的小姐来稳固势力,连最好的朋友都可以祸害,这份薄情与寡义,实在让她鄙夷的很。苏久夜不说,出云也是明白了些许。“他也有他的难处,我们这样的人,又如何明白他在那个位置上的艰辛。”“我可管不了他,我一个清白的姑娘家,才不要和他这个有婚约的人有什么关系。”“婚约呀。”出云说着,细细思忖着道:“大抵没几日,就要废了。”“怎么回事”出云缓缓地道:“我想着,辰初这次回来,若是燕王和父亲那边还是不肯松口,我们便离开邺城。往后天高水长,走多远算多远。”她忍了那么多年,跟父亲说不想嫁,父亲说没办法,帝王家的事,得帝王家的人才说了算。她又向世子暗示过,江临照却当做全然不知晓。拖着拖着,后来遇上了苏久夜,她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忽然就断了。等也等不到什么好结果,忍一忍,事情不会过去,一辈子倒是过去了。还不如,狠下心来。“说起来,出征那么久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千里外的棘城。原本丰饶繁华的故都,因为连绵的战事,愈发像是一座饱经风霜的边城了。西南忽然起了一阵风起云涌的烟,尘土弥漫,纷纷扬扬如风暴来袭。角楼上站岗的士兵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才发现那是浩浩荡荡的骑兵战车。他赶紧拿起棒槌,慌忙地敲起战鼓来。“王爷,赵国来围城了”传讯官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时,却听得屋里头叮叮咚咚的响着琴音。他跌跌撞撞地扶着门,见王爷抚着一把琴,正奏着曲。孟将军则抱着剑,站在一边。若有所思地出着神。“王爷将军”他又唤了一声,慕容恪依旧波澜不惊地拨着弦,似是什么都听不进耳里。孟辰初斜倚在门柱上,也是不做声响。慕容恪手上是一把师旷式的太古遗音,原是墨臻师傅藏着的宝贝,慕容恪借去弹了一次,便不愿还了。他奏的是一曲陈子昂的平沙落雁,习的是浙派的调,节奏强弱分明,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跌宕而奇趣。一段终了,他也不继续弹了,纤长的手指抚过琴面,落了尾音。孟辰初道:“早听闻南榆谷琴音绝世,今日幸得一闻,实属当世之极。”慕容恪回道:“不过依着这琴好罢了,南榆谷那些本事,你想必也都在小夜身上见过了。”平日里四处打探着彼此,恨不得剥了皮抽了筋来看看对方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凭着各色传闻拼凑出了一个形象。如今真面对面居于一处,反倒平和了起来。“王爷将军赵国来围城了”传讯官颤颤巍巍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孟辰初抬眼看了看慕容恪,见他神色如常,只道:“围便围呗。”他说着忽又回过头看了看孟辰初,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道:“若小夜喜欢的人是你,那多好。”那传讯官一时惊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宫闱秘闻,赶紧打滚似地退了出去、邺城也是没了它原有的热闹与喧嚣。因为大军出征,难免有一丝压抑的气氛,听雨楼也就门可罗雀起来。苏久夜和花影一起,坐在大厅里玩着骰子,却是心不在焉的。说不清楚哪里不舒服。不舒服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正出着神,便听见小二吆喝起来,“封小姐到了。”苏久夜回头唤了声“出云姐”,便把桌上的局抹开了,“不玩了,散了吧,去上壶好茶来。”花影听了,便收拾了东西,退了出去。“走,楼上聊去。”苏久夜说着,过去挽住了出云的手。“她怎么对你这么服帖了,用的什么法子”“欠了我银子。”苏久夜说完,却发现出云没有笑,仔细一看才发现她面色惨白惨白的,不过是强撑着说话罢了。“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吗”出云向前凑了凑,轻声道:“朝廷刚接到前线奏报,大军被围困在了棘城。赵国国君亲自带兵,以十万人之数,围困棘城。”“棘城”苏久夜低头想了想,却没想出什么缘由来。“你说慕容恪他能突围吗”“我可不知道,”苏久夜努起了嘴,“他若是死了,反正相思也很快就去陪他了,一点也不会孤单。”其实很难想象他会带兵上阵。小时候偷看他练剑,总觉得慕容恪虽是英气侠义,骨子里到底是个温柔和善的人,与人对阵时,一把剑指到对方的命脉前,便即刻收了手,从未伤及人半分。苏久夜一直觉得,慕容恪若是去闯荡江湖,大概就是传说中靠剑气就可以屏退敌方的高手。剑不沾血,衣不染尘。可他却爱上了来刺杀他的刺客。而事实上,他口口声声和他两情甚笃的相思,到了南榆谷还没有放弃刺杀慕容恪。那天苏久夜原是躲在窗户后头,想偷偷地看几眼慕容恪的。最后目睹的,却是相思狠狠地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只差一瞬她便要冲进去杀了这个女人,慕容恪却握住了相思的手。他用温柔得可以沁出水来的眼神,看着相思,哀伤地问:“你就非杀了我不可吗“那你就杀了我吧。“如果这样,你能开心的话。”那时候,苏久夜终于明白了,她的师兄再也不属于她了。她甚至来不及和对手击鼓挥旗,摆起擂台较量一番,便已经输的一败涂地。她喜欢的这个人,原是那么干净清明的人,直到遇见相思,身上便沾上了血。弄到现在去了个马革裹尸的地方,平白糟蹋了自己。血。苏久夜的眼前漫过一片猩红色。那么,为她接下那把刀的江临照,又怎么算。“小夜。”出云握了一把她的手,“原我是不该说的。可慕容恪这次出征,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的事。”“他”苏久夜叹了口气,住了嘴。慕容恪那些复杂的心思,还是不要告诉出云让她心烦了。“就算你们之间有私怨,可在别人看来,慕容恪就是为了你南宫家的小姐而有了错处,才请兵出征,将功补过的。”苏久夜听了心里一动,倒确实是这个理。若慕容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就不再是他们私人之间的恩怨,而是慕容家与南宫家的纠葛了。她眼珠子乌溜溜地转了一圈,反手按下出云玉葱般的五指,坏坏地笑着道:“怎么突然想到要劝我了指望我去救他”出云低了低头,“都说你师傅手眼通天,千里之外能定胜负”“求我师傅救慕容恪”苏久夜抛出一个探寻的眼神,见出云没有别的动静,便道:“好,我去和师傅说,救慕容恪。”“欸。”出云喊了一声,又不好意思说什么。“怎么啦,你还要救谁呀”苏久夜笑嘻嘻地打趣着。“别闹了。”出云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我是真的担心。虽说他带着轻骑营,这些年邺城周边剿匪、平叛,次次都没有输过。可两军交战,到底刀剑无眼”“我知道啦。等我见到他,就跟他说,出云姐很是记挂你呢,两军交战,刀剑无眼的,她可担心死啦。”“什么你要去见他”出云蓦地看向苏久夜。、第七章 平沙雁2第七章平沙雁2尘土。纷纷扬扬的尘土。在南榆谷的时候,苏久夜怎么也想不到,同样是中原大地上,竟然有的地方没有茂密的树林,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而且那平原上,一起风就会把地方铺展着的尘土吹的弥漫天际。那原本清明的天色,一瞬之间,就被黄土占据,呈现出一种灰黄的色泽。点点尘土在空中随着风升起、落下,见缝插针地钻进人们的衣裳里,掸也掸不干净。苏久夜掩着口鼻,皱了皱眉,走向了赵军的营寨。“什么人”营帐外的侍卫抽刀挡在了苏久夜面前。“自己人咯。”苏久夜一口在南榆谷学得吴侬软语,可怜兮兮地道:“我们家做生意的。我是家里的独女,没了爹娘,跟叔父出来跑商路,被他扔在路上,好叫他回去抢我的家产。如今举目无亲的,看军爷在这扎营,想求赵王给讨个公道呀。”几个侍卫看她举止贵气,虽是风尘仆仆,衣着也算华丽。在京城里,击鼓鸣冤要找赵王讨公道的也大有人在,在军营里虽是第一次见到,却也不一定是胡闹。再看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不忍拒绝,便进去通报了。赵王运筹帷幄,自然没空管这桩子事,只交由下头一个小官料理。这官吏一脸富态,肉都堆到了脸上,挤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他召来苏久夜,又细细地问了一番。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做什么生意。苏久夜自然是安排好了才来的,一一答了,又许诺若得会家产必有重谢。那小官心里一动,便留下了她,说回京城再为她主持公道,让她先帮着后勤做做饭、洗洗衣。苏久夜便如此混进了赵军。她没有去找墨臻。之前说好的,“走了就别回来”。就是有再大的祸事,她也不会跑回南榆谷去了。苏久夜细细地思量了一番,慕容恪大抵是不会突围的。南榆谷出来的人,脑子里只有“智取”。既然出云托她,她便来帮慕容恪一个忙,也就可以跟他两清了。既然要帮忙,就干脆帮个大忙,替他取了赵军了事。苏久夜对胖子说自己喜欢做菜,去厨房帮忙正好,那胖小官就让她去炒几盘菜试试。她便拿蛋黄和蘑菇做了碗蟹黄鲜菇,切了些肉片做了芦笋小炒肉。她把笋丝切的极细,肉片叠在上头,实际上没什么料子的两碗菜,看上去却周正的像是宫廷菜肴。胖小官满意地尝了口,嘴里头嚼着,就使劲的点头。苏久夜忍着笑意,硬生生装出幅胆怯的样子。没想到事情会进展的那么顺利。她心下真欢喜着,小胖子的面色忽然冷了冷,“好吃好吃,但你还是去后头洗衣服吧。”“为什么啊”“厨房重地,怎么能让你这样的外人进来,若有个什么祸端,我可怎么跟赵王殿下交待啊。”多了一个送上门来的新人,本帮着洗衣服的民户们自然乐意,从早到晚打发苏久夜做这个做那个。“早知道这样就不来帮忙了,该死的慕容恪,好心帮你还得遭这种罪。天生煞星,跟你有关的事情就是倒霉。”苏久夜想着,狠狠地拿棒槌打起了衣服。忙成了这般,想要打探情况的计划也是无法再继续。虽说进来的容易,到底是军营重地,苏久夜只能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