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房门外不远处放了张梯子,靠在屋檐上,浅淡的月光里,投了一串格子在地面上,有半串影落在了半开的房门上,他立在门边,往里看了眼,暗黄的烛灯悠悠地燃着,桌上一个青瓷花瓶里插着一束桂花,一股清淡的花香从房里飘出来,在门边隐约可闻。屋里边没人。他看了眼那梯子,走到屋前空地上,往屋顶望去。她坐在屋瓦上。弯月初上,月光还很浅淡,从无边的澄净夜幕里落下来撒到人间,将整个人间批了一层流水般灵动的银辉。这些银辉落到她发梢、眉睫、鼻尖,像是被溅开了,又集中地染白了她肩头的衣衫。那女子安静默然地坐着,身边放着几块瓦片,大约是怕掉下来,她坐到屋板上了。梁牧没有出声叫她。站了会,听到她略显沙哑的声音突然唱起歌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曲子走得很慢,却仿佛每一字都能唱到心里去。梁牧从没有听过这首曲子,也不晓得欢庆到底唱没唱对,这么听她悠悠唱着,只觉得有一双温柔手从他额间抚到面上又落进心坎,柔弱的力道坚持不懈地扯着他心口的弦。歌声停在这里,他望着那个屋顶上的女子,好像在她唱歌的时间,月光突然变得深浓了一些,将她整个人都罩进了莹白的月辉中。他正要迈开步子去登梯,她又唱起来。这回一开腔,声音比先前大了些,也更多了一分轻灵与幽深,像是从山洞里吹出来的箫声那样悠长“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声音又落下来了,如笛如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一时愣住,有点不敢相信房顶上坐着的人是几个月前同他说丈夫从军五年、生了个儿子已经两岁的女子。她唱完了,仰着头望月,就着月光看去,她发梢的细碎仿佛是一层模糊的月光轮廓,那轮廓有一处突出,是她的簪子,垂着一串细小的晶莹珠子,与那些散落的发丝嬉戏飞舞。梁牧心头一阵猛跳。他脸色极不自然地低下头,想要走开。“牧爷,你杵在那里干嘛听壁角啊”欢庆的声音从上头传下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出个声,属猫的啊”梁牧整理了神色,爬梯子登上了房顶,她神色自然望着他,眉眼间带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反方才的柔婉忧伤,“刚来,你不在屋里。”“找我有事”她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白皙的脸突然凑近了他,莫名让他呼吸一滞,“该不会是要找我月下谈心”他望着她晶亮的眼睛,“才识得几个字谈什么心”她把手从他肩上拿下来,瘪起了嘴,“你不在,我找谁认字去”梁牧顿觉肩头一轻,短短时间的一个动作竟让他有些眷恋起来。“去了趟烟崞,置办些木材。”“买木材要造房子了”一派平常的语气仿佛与他是结实多年的老友,这种感觉让他意外地感到舒服,“做一些拒马,短横木的。”“哦”欢庆眼睛一亮,“卖给谁宋王还是韩王”“你好像对这个很感兴趣。”“坐看狗咬狗,又没损失。”“狗咬狗”她双手一摊,“你把粮食卖给宋王了”“还没有。”“那你想要干嘛不赚钱了吗”本来此事只有他和樊余知道,也吩咐了樊余不对别人说起,如今欢庆问起,不知怎的,却没有隐瞒:“跟宋王换了三个承诺。”“什么”欢庆突地站起身来,因着动作太大,脚边的瓦片给哐当当踢下去了。“为何如此惊讶”“君子才重诺,小人尽无信”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跟个小人要三个承诺,笨死了亏得倾家荡产都没地方哭去”梁牧轻轻一笑,“你怎的知晓宋王是小人”她一愣,在他探究的目光中撇过头,“随便猜的。”梁牧没有再问,看着她闪躲的目光,凝了笑容,“早点回房罢,从这摔下去就不只有心绞痛了。”“要你管”她回得飞快,说惯了似的,说完就撇开脑袋去看别处。好一会,身边人还在,好似并没有走的意思,欢庆又去看他。梁牧一脸漠然看着她,面无表情,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极淡,嘴唇抿得有些紧。如果没有猜错,这个人大概是有点生气了“喂,你干嘛突然说生气就生气了我怎么了啊”“你如何知道我生气了”“很明显啊”欢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看看你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不就是生气了我刚刚没说什么惹到你的话罢”他突然一笑,“没有。”“你到底想说什么”“明天还是让修衣给你看看病,你小时候确实没有得过大病吗”欢庆垮了脸色,“他治不好的。”“哦”、梦魇“哦”她突然神情十分安静,眉眼间的吊儿郎当都收了起来,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目不转睛盯着梁牧看:“如果我说,这个心痛病不是我的,你信吗是我在疼但这病不是我的”梁牧皱起眉,一言不发。她眼中含着期待望着他良久,倏尔轻轻一笑,“我知道你没听懂,你也不会信,但是修衣治不好我,是一定的。”他若有所思道,“你还未说起过,你家在哪”“我没有家了。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我没有。”“你儿子呢”欢庆一愣,“呃还在吧我也不知道在哪。”梁牧的若有所思变成了危险的眯眼,“你到底撒了多少谎话”“没有啊。”欢庆不敢去看他眼睛,“我不是说了,我儿子两岁了。”梁牧冷笑道:“丈夫从军五年,你生了个儿子两岁了是么”“对就是这样”欢庆双掌一拍,“记性不错嘛”“那么你儿子叫哪吒吗”“”这个人是战不过的。屋顶观月带给欢庆的惨痛认识,大概就是刷新了对梁牧的认知。从前只觉得这个人就是只骚狐狸,吃肉不吐骨头的角色,现在想想这个人应该不只是一只狐狸,也许他还是一只“草泥马”。第二天一早,修衣提着药箱站在门口,“吕姑娘。”“谁”“在下修衣。”“哦,吕姑娘不在。”“”修衣紧了紧握药箱的手,“劳烦吕姑娘开下门。”“都说了吕姑娘不在了”“那庆姑娘可在屋里”“啊,庆姑娘啊,也许不在你再想想,还有谁”门外的人一脸无奈,认命道:“庆哥儿,劳烦开门。”门吱拉一声就开了,欢庆披散着一头长发,脂粉未施,一身柔黄长裙,眼神清亮地站在面前,“早说不就完了,非得浪费口水。”“口水”“就是嘴巴里的水啊,你们叫它什么”修衣解释道:“你说的是金津玉液,乃津液。津液是人之精气所化,十分珍贵,有濡润孔窍、滋养五脏的奇效,也可延年益寿。”“修衣啊,你祖籍是南方的罢”“姑娘何出此问在下祖籍确是岭山以南。”“津和精是有区别的,你懂吗”“不知姑娘说的是甚么字,字不同,自然是有区别的。”“有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叫做后鼻音。”“那是何物”“你懂不了的,太高深了。”欢庆摇了摇头,“算了,停止再说这件事。你大早上找我做什么”“我带了一些药草来,你这心痛病多日不见好转,不如让小圆服侍你泡药草浴,许是能见效。”“万一不见效呢”修衣认真道:“这些药草是我这些天认真挑选过的,其中几味我用了古法将药材做了精细秘制。你身上这病症,发作起来并没有规矩可循,我也不甚清楚如何能够根治,但这些草药材于你是不会有害的。在下劝姑娘,不妨试试。”欢庆微愣。“好。你把药材留下罢,今日晚些我让小圆帮我一下,泡一泡澡也是不错的。”修衣从药箱里拿出五包药材,放到桌上,“我在每一副上面写了泡浴的最佳时辰,你按着时辰走,不同时候这些草药材起效也有所不同。”欢庆点了点头。“泡浴时候若是出了症状,你让小圆将这些症状记下来,告知与我。若是有晕厥,千万记得及时从浴桶里出来,不要硬撑。”修衣嘱咐道,“泡浴的木桶,梁牧已经差人给你做好了,用的是云杉木,用药草熏制了,对你有好处。”欢庆难得安静地送走了修衣,心有所思地看着他走开的背影。许久,她低下头,轻轻一笑。晚上,欢庆没有吃饭,依着修衣写的泡浴时辰,让小圆提前煮了沸水。修衣走后没有多久,樊余就将那个用药草熏制过的木桶给送来了,往屋里一放,整个空间一下子就显得十分拥挤了。“庆哥儿,再有一会就可以进去了。”小圆挽起袖子,试了试水温,“修衣公子说了,最好在水热着的时候泡浴。”“嗯,过会我就进去。”欢庆只穿了一身亵衣,坐在桌边,看着小圆尽心尽力的样子,“小圆,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是庆哥儿呀。”小圆道,“怎的突然问起这个了”“我是你们二爷路上捡来的,你不问问我从哪来,我是谁,便对我这么好么”小圆笑嘻嘻地回过头来,“二爷吩咐小圆做什么小圆就做什么,是二爷让小圆照顾庆哥儿呀,庆哥儿人也好,小圆愿意跟在你身边。”欢庆看着她笑,“你有家人吗”“小圆是孤儿,是二爷收留小圆的。”说到这个,她的目光平添了一丝落寞,“小圆从小就在二爷身边伺候了,山庄里的仆人都是我的亲人。”“那加我一个行不行”小圆眼睛一亮,“当然行啦小圆巴不得呢”欢庆看着她暖融融的笑容,觉得心头也是暖融融的,第一次,她在这个生产力低下、抬头低头所见都是陌生人的时代,感觉到一种悠远流长的温暖。她蓦地想起前一晚坐在屋顶上的光景,梁牧与她说话的语气,继而她又念及了修衣仿佛在不知觉中,对这个山庄要无端生出一股“家”的错觉了。“庆哥儿,这水差不多了,你进去泡浴罢。”“嗯,你去休息会吧。”“修衣公子说了,要我看着你呢。”“有事我会喊你的,你先去厨房柳师傅那弄点吃的,回头再过来。这么一会,我出不了什么事情。”小圆想了想,同意了,又好生嘱咐了她,才出了门。欢庆脱了衣服,在浴桶里坐下来,闻到一股浓烈的药香味,像是那种酝酿多年的酒香一般,醇而厚的感觉,伴随着浴桶散发出的丝丝木质清香,十分宜人。有些享受地闭上双眼,把头靠在浴桶边缘,这浴桶做得很精致,有一块磨得特别圆润舒服的凹槽,大约就是用来靠头的,梁牧想得倒是周全。屋里热气袅袅,从浴桶里悠悠升起。困意渐渐袭来。她在朦胧中仿佛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女人身段并不显婀娜,神情憔悴,一脸怨恨向她走来。“不甘啊,我不甘啊”女人声嘶力竭地朝她吼着,声音却像是被包裹在了棉花里,漏出的那几丝因着经过了绒绒的棉团,竟现出一股柔和的意味来。她的声嘶力竭配着扭曲的五官与嘴角的血,与她毫无穿透力的声音显出一种滑稽的对照感。“我不甘啊”女人吼着,一边吼着又一边远去了。那雾袅袅的湿气里又出现一个女人,与方才声嘶力竭吼叫的是同一个,却没有那般凄厉的形容。一身布衣,一块破旧的头巾裹着蓬松而干燥的一头青丝,腰间系着仿佛永恒的一大块围布,上面沾满了污渍。在雾气里,她始终一个人默然地在干活。那是一处十分寻常的人家,一个破败得几乎空无一物的院子,几间破茅草房子,牲口厩与厨房几乎相邻,只隔了一间放柴草的小房,柴草寥寥,多是些干杂草与秸秆,少见木头。一个可爱的孩童坐在院里的空地上,兀自玩着泥巴。不一会,从一间破茅草房里走出一个形容刻薄的女人,听不清她说的什么话,只能望见她不断翻动的上下唇,快速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时不时翻一下白眼,又时不时伸出手指指着那默然干活的女人,又瞪眼睛又插腰。干活的女人一脸逆来顺受的憔悴模样,将那刻薄女人的指摘一滴不剩地给接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听着,待她进了门又陀螺似的转起来,继续干活。雾气在这时突然又浓了,变成茫茫然的样子,像是一只巨大的画笔沾着白色颜料狠狠一涂,画面又成了一处宫殿,并不十分宏伟却可以判断是一处王宫的殿堂。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