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日便是想这些”“我怕死啊”她大声道,“能活着是多好的事情,吃点苦也不要紧,但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她说着,眉眼间染了一层落寞,“连告别都没有说一句就突然走了,你说那些记挂我的人,会不会其实也恨我”梁牧一直不大懂她偶尔说的那些话,无根无据,也不晓得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只能从她的神情里稍微判断出,她大约是一直在怀恋过去。他从不问她的过去,但不代表他混沌不清。那一天泡浴时候,她的情状她说的话怪不得圣人也说,“敬鬼神而远之”。“你找我”梁牧回过神,修衣手里拿着几株草药站在面前,“来了怎么不进屋”他把簪子递给修衣,“草药配好了么把这簪子浸一浸。”修衣拿起他手里的簪子,细细端详了一会,意味不明地笑道:“难得当家的为一个木簪子这般花费心思。”他说着把木簪子放到一个石池里,那石池不算得深,装了一池子黑色的药水,浓浓的草药香蔓延了整间药庐。木簪子进了石池,轻轻沉了下去,没入草药水中的时候,就着阳光,簪身上透出丝丝缕缕的微弱金光。修衣讶然道:“是金丝楠木”梁牧淡淡一点头,又问道:“上回与你说的那些药,做出来了”修衣皱眉道:“做出来了,可这些东西你真要用”梁牧冷哼,“惩恶扬善,为何不用”“还不是为了那位姑娘。”修衣摇着头,“我做了一些,并不很多,药性大约能延续半月左右,具体症状多是发热起疹,若是一次用多了,恐会生溃烂。”“好。”欢庆在苦役营度过了第五天。这一天还是跟之前几天一样,无止境的累活重活,重点是吃不饱、晚上冷、鞭子疼。但她十分奇异地没有产生绝望,默默忍下来,特别想要弄一本小本本,在上头记清了这些苛刻的军官的恶行,哪天下了阴间,一定要跟阎王打报告啊不过,人在做天在看,她兴许也不用这多此一举。“那边那个,起来”满脸横肉的军官手里拽着鞭子,指着欢庆吼道:“叫你呢,起来,韩王找你”“他找我干嘛”“啪”欢庆吃了一鞭子,于是认怂道:“这就去”下山的一路,她为着自己的觉悟十分痛心。一向自诩聪明,为什么就是不懂,少说少错,让干嘛就干嘛不就结了赵頫的营帐在整个驻扎阵地的中后方,看起来这规格就与别的不一样,门口齐齐整整站了两列执戟郎中,俱是严肃挺直的模样,乍一眼,气势和威严都是十足十。欢庆被一个士兵押着,手脚拖着镣铐一阵丁零当啷的狂响,慢慢走进了营帐。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韩王。狭长的双目,浓密的眉毛,身长八尺有余,高高壮壮。身上是一套锃光锃亮的铠甲,威风凛凛,那甲片互相相映,稍微一动就能听到金属碰撞声,很有质感。他披了一件大氅,头发简单束冠了,一旁的兵器架上放着他的、长剑与头盔。他身后摆了一张长方的案几,上头堆了不少竹简,有一篇摊开在了桌上,似是正在批阅中。欢庆简单打量了这个营帐,又回过头,发现赵頫正注视着她。“韩王找我何事”赵頫微一挑眉,“你就是张伯荆的大夫人,曹云婵”“你说是就是咯”欢庆不在乎道:“反正这里你最大,你说了算,你说啥那就是啥”赵頫觉得奇异,又问道:“那么本王现在让你说,你说甚么”她飞快接口道:“我说我不是”不等赵頫再发问,她又道:“我叫吕欢庆,没爹没娘,也还没有婚嫁,更没儿子”赵頫轻笑,“我没问你这些。”“没事儿听个响,就当我多放了个屁吧。”他皱起眉,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极度狼狈的女子头发散乱地蓬松着,积了不少灰尘,稍微甩甩就能掉一片粉尘下来,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唇皮翻起,人也瘦瘦的,衣服上不少地方都破了口子,能见到她发了暗红的皮肤,许多新伤。“劳役苦么”“韩王,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您看看我这样子,您觉得劳役闲吗”她翻着白眼瞪他,却丝毫引不起他的怒气,“我说,这么对待个弱女子你们也是够可以啊,把我抓来也就算了,做苦役我也勉强接受了,能给点吃的吗”赵頫听着点了点头,对帐外喊道:“来人,上饭菜。”欢庆眼睛一亮,没一会就见到几个士兵端着食物上来了,放到了矮几上。虽说比不上牧吟山庄里的吃食,但跟前几天的米汤菜叶相比可是好太多了,最开心是还有一碗肉。她双眼发光地盯着那些食物,不等赵頫发话就就地一坐,手脚上的镣铐也没有那般沉重了,叮呤桄榔一阵乱响,她抓起盘里的食物就往嘴里塞。“啊人生乐事啊,饿了的时候有吃的。”赵頫无法理解她的想法,却也没有多话,一旁围观她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桌上的东西,没有一点端庄模样,末了还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算是说了句“谢谢你的饭”以表感谢。欢庆吃完,他就差人把她送回苦役营了,顺带大发善心:“把她手脚上的镣铐去了罢。”、想念接近入夜,苦役营歇了活,几个挥鞭子的管事军官回了营,这山的山腰处有一处营地,专门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与苦役营距离不远,也便于看管。苦役们晚上喝了米汤吃了几根菜叶,就全都席地而睡,那席子也不过就是几块烂布与干草拼在一块,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欢庆在这里五天,适应力极强地收容了这股恶臭,她现在躺在这席子上,竟也能香香地睡一觉了。不知是不是白天里被赵頫喊去吃了一顿,吃得有些过猛,胃里好些不舒适。这几天饿习惯了,总觉得想要吃点油盐腥肉,真吃了,又折腾上了。于是也没法好好入睡,她紧了紧身上的破布烂衫,走出了草房。看着日头也不过是刚刚日落的时候,放到了遥远的未来,这会不过才是学生放学的时候,在学校附近买份盐酥鸡,与同学一起走在喧嚣的马路到了这里却是大家收拾了准备入睡的时候了。她来这里一年多,居然也慢慢习惯了这作息。长叹了一口气,欢庆闭了闭眼睛,孤零零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着远处夕阳。他在做什么以往在山庄里,这时候她是回房了的,却总不肯按时乖乖安歇了,总要去烦他。要不就是还缠着他要认字,要不就是拉着他吃那些从柳师傅那里刚新鲜出炉的小东西,有时候闹得厉害了,还会赖在他书房里,不知不觉就在那檀香里睡去了。第二天醒来,她总是在房间里,小圆就会跑来碎碎念地告诉她,昨儿晚上二爷是怎样把她送回来的,是横抱着呢还是披了长袍她总是懒得去听,又一个字不漏地将这些话收了,觉得好像就该是这样。从陌生走到熟悉,这个过程的点点滴滴走起来竟是这样快的,以至于她现如今要去追溯两人当初是如何陌生,居然有了些难度。好像那些她看着他不说话,心里揣着防备的日子,远得不能再远了。牧爷。她闭上眼,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心头冒起一阵酸气,势如破竹地冲到鼻尖。咸涩的泪水从眼中滚滚而落,流到脸上,被冰寒的风一吹,生疼生疼。欢庆低着头,比任何时候都开始想念那座温暖的山庄,甚至想念那座山庄里的一盏烛火,曾经跳动的姿态。而后每天,欢庆又多了一件事做,在日落时分站在那块大石头上,眺望夕阳。也就只有每天的这个时候,她是满心温暖的,心头有人可以挂念,也算是幸福的事。自欢庆在赵頫营帐中吃了一顿后,那些挥鞭子的军官对她的态度就有所改善,大概是听了上头的命令,稍微缓着点虐她,免得不小心丢了命,不好做活棋子。大约又过了几日,从山下来了一位将领,又带了好些苦役,把他们像破抹布一样扔到这茫茫无人的荒地后,又把欢庆提了出来。那将领看着眉眼并不十分凶煞,与她说话的语气也颇为和善,一身银色盔甲,颇有威风,一看就与那些挥鞭子的小人不同,“夫人,在此服役,实在是委屈你了。”欢庆讶异看着他笑呵呵的脸,冷哼道:“知道委屈我,你就光动动嘴皮子猫哭耗子”银甲将领听了,摇头笑道:“把夫人捉来此处,为我军中做粗活,也是不得已之策啊。夫人若是不吃点苦,怕是宋王割不下肉。”“吃点苦也算了,问题是你把我一个小女子,拉来这里跟大家一起做什么拒马,敲铁块打兵器,没事儿还要给你们洗衣服,少派点活不成吗”欢庆越说越觉得心气难平,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这些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只要你能帮我个忙”“夫人请说。”“替我送个信吧送去丹丘山,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信的内容你也可以看,只要把它送到”“此事末将怕是无能为力。”那将领拒绝了,摇头道,“夫人如今这境况,不送信也是可以的,不如夫人”“我不想跟你说话”欢庆大吼着打断他话头,转身就走,沉着脸坐到了茅草房门口。心头那一星半点的希望被无情地熄灭了,绝望得生不出气来。来来去去瘦成杆的苦役像是麻木了,跟行尸走肉一般搬运木头,敲打铁块,面无表情。她在这里待了快有半个月,竟然一个说话的人也没能找出来,更不用说谈心交流看月亮了,她唯一的乐趣是坐在大石头上看夕阳长叹了口气,她猛地用力伸手拄着下巴,因为动作幅度大了些,扯动了鞭伤和干活时候平添的伤口,疼得一阵龇牙咧嘴,“他娘的,疼死姑奶奶了”砸吧了一下嘴,脏话也不能缓解疼痛更无法出气,她更气馁了,“他真不来救我么”“是啊,他说了只救他的女人,你当是玩笑话么”欢庆蓦地瞪大了眼珠子。脖子有些僵硬,懵懵地盯着眼前的泥土地看了好一会,才悠悠地掉转头看去身侧坐了一个即便穿着布衣烂衫也没能挡住他一身俊逸之气的男人,那鼻子挺着一个她早看烂了的熟悉弧度,那眼睛上盖着两张她早数过到底有几根的睫毛,还有那副薄薄的嘴唇,总是不轻易说话,说起话来就绝不留情的“牧爷”那人浅浅一笑,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荷包,仔细打开了,倒出一粒橙黄的药丸在手心,“吃了它。”欢庆想也没想,拿起来就放进嘴里吃了。他望着她满脸的呆滞,笑意愈深,“不怕我毒死你”她瘪着嘴,眼里蓄着泪,委屈地叫道:“牧爷”说着不待他说话,就近身过去,双手搂着他的脖颈,温热的泪水染上他下巴,“你长得真好看啊”梁牧一愣,轻笑道:“我知道。”她吸了吸鼻子,“你知道这里的苦役都有多丑吗每天看得我眼睛都要瞎了,干苦活还不算,还得折腾我眼珠子日子过得好辛苦啊。”他轻叹一声,把她拉开,“你就想说这个”“是啊”她答得飞快,“你最好看”“那看够了”她唯恐他下一句就是“那我走了”,立刻紧抓他衣袖,道:“没有”梁牧轻轻一笑,“那你再看个够。”欢庆将他的话放在脑袋里转了几圈,总觉得有个坑,几番思忖又道:“不行,我看不够的,多少时间都不够”所以你就不要走,在这里陪我吧后面这句话对她而言,出口难度有些大。可她换了个方向这么一说,好似表达的意思却不是同一个了,有点出入果然,梁牧听了笑得更欢了,“那给你足够的时间。”欢庆在他的笑容里慢慢低下头,耳朵热得发烫,“我没其他意思。”“我没说你有。”他望着她的耳朵笑,“不就是看看脸吗”他说话语速慢悠悠的,像极了守株待兔的狼,“你低下头,怎么看我的脸”“我乐意”欢庆粗着脖子吼。冷不丁被他揽入怀里,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随着一声仿佛认命的轻叹,“吃了不少苦了,我路上走得慢了些。”她微愣,随即伸出手抓住他衣袍,默然许久,突道:“牧爷,你这样对我,以后说不定我会一直赖着你,发生什么小破事都会想到你。你做到了,是理所应当;你做不到,就要被我埋怨责怪我会变得很可怕,那时候,你会厌弃我么”他细细听了,点头道:“是可怕。至于厌弃现在也说不得。”“也是。那要是你觉得想要厌弃了,你第一个必须告诉我。”梁牧深沉着目光,“好。”、再犯有了这位仙人在身边,欢庆的苦役日子好过了许多。白天里有个打下手的帮她运木头敲铁块,逢着吃饭时候还有人帮她排队给领吃的,晚上有免费的软枕头,第二日晨起若是运气好,兴许能偷会懒多睡一些时候欢庆对梁牧的能力抱以十万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