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过了好些时日才把她接来。还记得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后宫,那一双惊愕到不敢相信的眼睛。“我这是我以后的家”她愣怔着,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欢欣鼓舞起来,扑到了他身边,抓着他的袖子,流泪道:“你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啊我都没能陪在你身边。”她说着就去翻他的袖子,细细查看他的衣领与袍角,“是不是有口子,我给你补补。”张伯荆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也是正是这只袖子里的手,在那天将她一把甩开,跌到地上。“我老张家不需要你这样的毒妇”言辞凿凿,犹言在耳。张伯荆回忆着,长叹一口气,环视了一周。这个宫殿十分简单,这栎城后宫里的宫殿几乎每个都非常简单,他原也没有打算将这里作为他最后的都城,要争天下的人不该将目光落在这河西一隅。为着曹云婵是他的发妻,他还是命人将这大夫人的寝宫做了一些打扮。珠帘,软榻,大香炉,甚至还在墙上挂了两幅字画。她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对字画想必也是有所涉猎。而他为她准备的这一切,竟然不能抚平她的忌妒心张伯荆又长叹了一声,目光悠远望着门关处,“那个女子真的不是你吗云婵,到底是我张伯荆对不起你,还是你曹云婵负我”牧吟山庄。自从小圆知道欢庆被韩王抓走去做苦役了,就没有停止过对郑呈的夺命连环问,每天分上下午以及入睡前都要去郑呈那里问一回,“庆哥儿有消息了吗二爷回来了吗”郑呈本还算安心,有二爷在,许多事情总归能迎刃而解的。可也经不住小圆这每天的精神折磨,给问了小半月,连他自己也要动摇了,“庆姑娘到底如何了二爷能把她安全带回来吗”樊余每日里也是眉头紧皱,摆着一张让人望一眼就觉得分外愁苦的脸。唯有林合斐,估摸出了一些道道,却依然不得其精髓。这一日午后,他拉着郑呈往屋里头一坐,倒了一杯热茶,喋喋道:“你倒是与我说说,那姑娘在山庄到底做了什么怎的这样多的人记挂她我瞧着那药庐里头从来不问世事的修衣公子都出来了,早上碰上了,他竟跟玉小姐一道说这事儿呢”“怎么”“什么怎么要说二爷对那姑娘有点儿意思,玉小姐不得把她撕了我瞧着玉小姐倒是和气,问起来那姑娘时候,好像还担着心。”林合斐啧啧赞叹,“二爷这屋里教得可真是绝,以往看着玉小姐可不是这般大度。”“闲得你想这些烂玩意儿。”郑呈嗤了他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姑娘在庄里的时候,你给二爷派出去了,她与庄里人都处得不错。”“怎么不错了”郑呈思忖良久,认真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你同她说话,请她办事,都挺舒服。她说起话来,就算是捡着些不好听的,你也生不起气来。她与小圆是最好了,庖厨柳师傅与她们俩也混得熟,跟多了一对女儿似的。”林合斐似懂非懂。郑呈又道:“有她在的时候,山庄里总是不缺笑声,这会突然人不在了,大家总也会念叨她几句。”“我就是奇着怪,怎么玉小姐”“玉小姐是个明白人,她与二爷的事儿啊咱们还是别多说了,这如今二爷二话不说就赶去韩营了,你还能看不明白吗你都看明白了,玉小姐又怎么会不明白”林合斐点头道:“哎,咱二爷的心思,谁都别猜。”二人正说着,樊余急急忙忙从外头进来,“二爷二爷有消息了”屋里说话喝茶的两人立时起身,“什么二爷说什么了”樊余急喘道:“刚有人来报信,说二爷吩咐了,谷雨青青。”“这是何意”郑呈蹙眉道:“看来二爷是不方便带人传话,但好歹有话能传出来,许是没什么事,只是出不来罢了。”“可这话里意思谷雨青青”“谷雨,戴任降于桑,这说的是粮食。”郑呈思索道:“青青”“是河东。”林合斐断言,“五行中,东为青色。这意思是让我们把粮食送到河东去,给赵頫”樊余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两个人,突然觉着他这多年小厮做得不冤,“你你们这也能知道”郑呈点头道:“韩营缺的就是粮食,倘若给他们送了粮食,这仗便能缓上一段。若是韩营迟迟粮食不济,以韩王赵頫的性格,必是要速战速决了。”“是了,若是速战速决”“庆姑娘作为人质,性命难保。”樊余恍然,“那现在咱们去送粮食”“不成,还得卖。”林合斐一摆手,“倘若白白给人送去,显得二爷十分在意那庆姑娘,这软肋若是被韩王的人抓住了,咱们可有好果子吃了。”“此番你与樊余前去罢,我继续留在山庄里等着。晚些时候我去修衣公子处拿一些药物来,若是有幸见到二爷,便给他。”郑呈很快分配了各人任务,“若是见不到,也不要差人送去,万一出了差错,我怕二爷与姑娘深陷韩营,再难脱身。”“好,现下就去准备。”郑呈去修衣那里取药的时候,又多拿回来一包药粉,修衣也没有说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说了假若见不到二爷,就找机会将这药粉倒入军中食粮之中。想来也不是好物,但依着修衣公子的脾性,也不该会是害人之物。几番思忖,郑呈把药给了林合斐,交待了,二人这才出发。这一厢紧赶慢赶要去韩营,却因着路途与天气,少说也要走上半月。而这些时日里,苦役营的某两人,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生个气虽说梁牧是走了门道进的苦役营,但却无法在军官的鞭子上走门道,若是走了太多门道,这门道怕是要通到赵頫眼前去了。是以他与一般的苦役也无甚差别,欢庆好歹仗着那不明不白的身份疑云,还能在鞭子下偷一条命,起码不会死,但梁牧就难为了。起初欢庆以为,梁牧既然识得那军中将领,好歹也是有后门的人,加上他从不与她说起白天里干了多少活有时欢庆跑一边去偷了懒,窝在某个谁也看不到的小角落里,她也未有去看梁牧在做什么。到了入睡时候,他把衣服铺在地上,让她睡,也不曾与她说起白日里的事情。这种未知持续到有一次,欢庆偷了懒冒出头来。眼见那粗粗的一鞭子落在梁牧身上,实在是极大的视觉冲击。他们干活的人穿的都是破布烂衫,平日里搬木头打铁,少不了有些皮肉伤。她之前见到梁牧身上的小伤口也会帮他处理,但到底男女有别,擦洗也仅限于手脚。现如今那一鞭子落到他背上,疼得欢庆眼睛发酸。“你干什么打他”梁牧见她气冲冲跑过来,皱起眉忙把她拉到身后,“不许再说了。”那管事军官见她跋扈,立时又是一鞭子呼过来,打在了梁牧肩头,“反了你们了干活还这么多话找打”说着又是一鞭子,带起的劲风刮到她手臂,一阵生疼。“你再打我们试试”欢庆只觉气血冲到头顶,不管不顾道:“这么快就忘了我可是被你们韩王赵頫请到营帐去过的人以前是不爱与你计较,你再狠劲儿打我,惹毛了我,有你好果子吃”管事军官被她喝了一番,愣怔了一会,转念一想却又不对。假若此人真的是与韩王有交情的人,又怎么会被丢在苦役营里,这许多天不管不问的,也就只有孙将军前来带过一句话,却也没说要厚待她,不过说了句别打得太狠。想到这,他冷冷一笑,将鞭子腾空一甩,“哼敢跟老子大小声你去过韩王营帐又怎么了老子也去过”言罢,狰狞着笑容,又落下一鞭子,“再敢废话闹事,就打你板子”梁牧不赞同地看了一眼欢庆,对军官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哼”那军官鼻孔出气,骂咧咧的,“别他娘的废话给老子干活”眼见又要一鞭子落在梁牧身上,欢庆终是没忍下这口气,一个箭步上前就从梁牧身后冲出来,一把抓住鞭子,红了眼吼道:“你他娘的要知道了我在韩王营帐做了什么,给你一百个胆子,你动我一下试试韩王今天能把我丢在苦役营,明天也能把我带回营帐,我是女人,我做得到的事情,你倒是也做个试试”“你”那军官瞪大了眼睛,见她这般,竟是一时被吓住了。他确也听说了,这女人从韩王营帐出来,手脚镣铐都给去了,春风满面的,难不成这般一想,他便再也不敢下鞭子了,女人的事,最是难说。欢庆一仗得胜,分外得意,趾高气昂地朝那军官大哼了一声,拉着梁牧就往屋里走。梁牧沉着脸,一言不发。她伸手去捋他的衣袖,被他冷冷避开了,又去抓他背上的衣服,又被他闪身挡开,把背靠在墙上,丝毫不觉得疼似的,脸若冰霜地低着头。“喂牧爷你该不是又生气了吧”“牧爷”“我我刚刚随口说的,其实没发生什么,我就是去韩王营帐里吃了顿饱饭。”她浅笑着,摆了一张认错的脸轻轻捅了捅他,“干嘛这样小气啊跟受气包似的”他轻轻一声冷笑,“女儿家自损名节,你倒是宽心。”“哎哟,那玩意儿不值钱。”她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道:“我不还跟你说过,丈夫从军五年,孩儿两岁的事儿嘛那会也没见你说什么,干嘛这会就不乐意了”“那时与如今不一样。”“有啥不一样那会名节比较贵现在便宜了还是那会比较便宜,现在贵了”梁牧见她满脸的不在乎,怒从心头起,气得扬声道:“欢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欢庆一愣,眼前这个人几乎不曾对她发过火,即便有些时候她大限度地惹着他,也不曾见到他现在这般急火攻心的模样。可他这般急火,却是为着她随口诌了句谎话,而这谎话是为着他不被鞭打。这么一想,她就委屈了。不识好人心得了便宜还回头咬她“我在没死呢”她梗着脖子朝他吼回去,“你管我真知道假知道你这么在意名节,就别早搭理我啊我早八百年跟你说了,那些丈夫孩子的烂事,你要介意,你直说啊”她这么吼着吼着,就红了眼睛,咬着唇不愿哭出来,“现在倒回来算账是什么毛病你了不起是不是”梁牧眼见她红了鼻子眼睛,又气不出来了,去抚她眼角的泪,被她没好气地一把打落了手,“我没说这,现如今你是我的人,你怎能”“谁是你的人你八抬大轿娶我了还是五花大绑押我回你家了我有手有脚有脑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做我主人了”她心气一时难平,也顾不得什么话从嘴里出来了,只觉得自己畅快了就好,“我就算嫁给你了,我跟你也是一样的我的名节,我的手脚,我自己管得住犯不着你操心”“好,说得好”他脸色阴得如同结了一层寒冰。梁牧气极反笑,起身就走。欢庆蹲在地上,越想越是委屈,眼见他走出了屋子,终于也熬不住泪水,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夜里,凉月高悬,梁牧也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坐在草垛子旁边,硬着心同自己说不是在等他,却总要抱着膝盖抬头观望门的方向。一屋子的苦役慢慢都睡去了,偶尔响起浑浊的呼噜声与细碎的因着皮肉痛而起的呻叫,将整间屋子渲染得极为孤凉阴郁。她不会估算时辰,一个人坐着许久,不知何时何分,只觉得是很晚了,身边的破草席还是冰凉而空无一人。想起白日里他愤怒的眉眼,不禁要怀疑:是她错了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小玩笑,这玩笑带来了不被鞭打的结果,难道不是好事与命相比,名节又算得什么可她是她,梁牧是梁牧,在这个追求利益会被花样唾骂的时代,在这个名节高于一切的时代,梁牧受着何种教育,他又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倘若梁牧真的无法接受她的世界观,错在他爱得不够么大约是第一次,欢庆正视这问题。脑袋里的念头,几百次地绕来绕去,不知觉,就缩在墙角睡着了。第二日醒来,天刚微亮,欢庆朦朦胧看了眼身侧,那破草席上依然空无一人,蓦然就升起了一股气愤,却又在摸到身上的破长袍时,生气变成了心酸。明明想骂他傲娇个什么劲,又有许多说不出口的酸楚堵在心口。她裹紧了身上的破长袍,起身往屋外走去,那个心念的人在离这屋子稍远的地方,肩头扛着一根长木,慢慢地走。他看起来十分疲惫,散落下来的黑发稀拉地在额间鬓间飘拂,快要入冬了,风中夹着丝丝寒冷吹到他脸上,身上与伤口上,泛着病态的红。欢庆突然想起他刚来那天,坐在她旁边,虽然是一身破布烂衫却挡不住眉眼间的出尘与傲气,而如今他那些“二爷”的风骨都快要埋没在这无边的苦役里了。可他来这里,却也没有别的大事,只是为了陪她。抓着长袍的手慢慢收紧了,热辣辣的泪从眼中涌出,大滴大滴模糊了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