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便是其中一个。她自娘家姓江,听说闺名唤作静宜,倒是和四妹重了讳。这江静宜本也是书宦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却偏生看中了城南一个屠猪宰牛的屠夫,死活非他不嫁,偏生那屠夫名字还唤作何苦,真教人匪夷所思。后来那江静宜为了嫁给何苦,和本家断绝了关系,心甘情愿做起了屠夫的妻子,还生了三个孩子。前年朝廷大肆征兵,那屠夫何苦亦应征入伍,本想着建功立业,搏个封妻荫子,却不承望一去便从此音信全无,只苦了那孤儿寡母的,况家里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母。那何江氏为了生计,四处给人做活,人们便唤她阿苦嫂。先说那阿苦嫂是书宦世家出来的,生得清秀雅致,又有股子娴静的书香气,彼时又一个人在外做活,难免会惹些风流韵事。只那书宦世家的女子,心里大多有些傲气罢,阿苦嫂又是个极为难得的,只愿守着婆婆和孩子过活。当时有个土绅唤作章冯,仗着家里有势力,便要强娶了阿苦嫂去。阿苦嫂自是不愿,便恼了那章家,他家便找人去玷污了阿苦嫂,还和她那见利忘义的婆婆串通了拿了证据约好要来官府告阿苦嫂与人通奸,不守妇德云云。偏生那日阿苦嫂没去做活,在园圃里摘菜,听见她婆婆在屋里大叫,进去一看,她婆婆却倒地不起,似是中了毒。当时人赃并获,都道是阿苦嫂与人通奸被她婆婆知晓了,恼羞成怒便下了毒手,而阿苦嫂也没有证据,这案子竟是毫无悬念了。”言至此处,赵二公子长叹不已。雪生便问:“后来如何”赵顼便又叹道:“你也知晓,偌大一个台城,便只这一处办公之所,每日案积如云,便是终日不眠不休了也不可能将这些案子全都及时处理完,更何况每样案子不重,若遇上那般棘手的,竟是要去城防处借兵才可。当时,我们便按照规矩,先将那阿苦嫂收押在案,欲待手头的先处理完了,再轮到她。只是,普通百姓到底不知这判狱官司的诸多难处,阿苦嫂那三个孩子,哎,也真是三个难得的孝子了那三个孩子,四处诉冤,四处递状,还惊动了州总督,令上头发了批文命我们尽快查清事实。我们也是两头为难,手上的案子还没处理完,便要全放下,将这个案子提至最先。 偏那三个孩子还说动了江家,江家又是有些势力的,不久这个案子还未开审便已闹得满城风雨,越来越多的百姓都聚到衙门前来闹,说什么的都有。可这偏生是个悬案,所有的证据都对阿苦嫂不利,可以证明她与人通奸、谋杀了自己的婆婆,可以说是铁证如山。当时阿苦嫂身心每况愈下,我去探望她时,见她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心里便愈发想早些查清这案子。再后来,四妹来台城探我,非要插手这案子,我们便从章家入手,终于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并最后还了阿苦嫂清白。但那已是三四个月之后了。那时阿苦嫂的身体已然不大好,而她又因了再嫁问题和江家闹了一番,生了一场大病。我和四妹见她家里贫穷,又没个男人,又没个可靠的亲戚,还有三个孩子要照看,便派人送了些钱财药物,但她一概不受,便只拖着病躯在家纺线织布赚钱哎这一年多以来,每每有人来报说阿苦家的哪个孩子来了,我便知必定是阿苦嫂的病又不好了。只是她是个很要强有很执拗的人,每每总是挺了过来,不出四五日必是又在外头做活。人们说她傻,她却总说怡然自得,说她丈夫迟早要回来的。”、二六章:苦不苦,人自知那时,赵二公子与雪生听人传报说四小姐去了南城狗儿胡同时,赵容宜正看着病榻上骨瘦如柴的妇人,心里五味陈杂,便上前拉了她的手,啜泣道:“大夫说你只要好好调养了就会好起来的,你便不要再哭了,好不好”那妇人蜡黄着一张脸,全然没了生气,愈发教人心疼,只低声喘道:“我心里知晓自个儿的身体,这回怕是真的捱不过只可怜了我的孩子们,要怎么过活”言罢,又哭了一回,渐渐地也没了眼泪,便挣扎着要起身。赵容宜忙和那唤作芷罗的女孩一起将她扶坐起。江静宜便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木盒子,又命女儿去点了火盆子来。赵容宜正不解,便见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摞信稿,颤声叹道:“锦书空对雁断,鲤鱼不传尺素,奈何奈何”言罢,将那信稿连着盒子一并付之一炬,又倒在榻上,两眼无光,渐渐地念道:“君屠南城壁,妾自长深闺。十四过君前,一眼成此殇,十五为君妇,鹣鲽收退香。为妾退身热,不辞冰雪寒。为君生阿虎,几把命儿丧。十六得芷罗,东房糊新窗拟将身心死,奈何小儿郎。君躯已许国,妾魂何所往。”一时,闻者莫不泪下。多年以后,当赵容宜在渝州和襄南侯秦暻把酒畅谈时,将会收到赵二公子和何芷罗的婚帖,并回忆起多年以前的这一刻。那时候的赵容宜,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终于在和雪生经历了无数的生死磨难后,明白了多年以前这一刻江静宜的心情。只是那个时候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留在二哥身边的那个人,会是多年以前南城狗儿胡同里那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夏日的阳光照进这间破败的茅屋,照在阿苦嫂一点点冰凉的面颊上,如同在召唤着一个悲苦的灵魂归于天际,又如同在哀悼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与婚姻。赵容宜静静地看着伏在那妇人身上哭泣的小女孩,看着离去的大夫和一脸悲悯的小厮,还有陆陆续续从外面赶回来的另外两个孩子,觉得这一切好陌生,好陌生,竟陌生得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可怕。她浑浑噩噩地将自己埋葬在那哭声里,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点点朝门外走去,一点点像是一个幽灵般飘去。“容容。”突然一个声音不知道从何响起,仿佛这清夏的一曦晨光扑面迎来,将她从这恍惚的世界里拉出来,赵容宜猛然惊醒,朝那唤她的人奔去。而雪生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爬满靛色喇叭花的篱笆墙边,静静地望着她。他一听说赵容宜随那孩子去了阿苦嫂家时,便匆匆地赶到了这里。那时候他的脑海里一面是赵容宜不在自己身边,一面是北周的随军裨将范杨直潜入了台城自从与赵容宜于苏州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与恐惧,陌生又熟悉。此时,看看她好好地,毫发无伤,且奔向自己,雪生终是松了口气,双手微颤地将扑入怀中的人紧紧抱住。这些天以来的宁和,似乎突如其来地被打破了,雪生几乎是颤声地喊着那两个字。“雪生,我好难过。我的朋友死了,她还有三个小孩子,该怎么办”赵容宜哭道。“我知道,是阿苦嫂,你二哥都与我说了。”雪生叹息道,“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是以不必太过伤怀,反违了他们的遗愿。”赵容宜只是哭,末了抬起头看着雪生,一脸悲戚:“那时我问她,阿苦嫂,苦不苦她笑着对我说,不苦,只要每日回到家里,见到我的孩子们,我就很快活,其余的都不重要了。可是我知道她心里还是很苦的,因为她还想着她丈夫。说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一旦遭逢国难,罹患战祸,谁说不会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从此生死与各,天涯不相见雪生你知不知道,阿苦嫂的年纪比我还要小一岁。她还这么年轻,还有一身的才华,还有满腔的希望,还有三个懂事的孩子,还没有见到她的丈夫回来,还这不公平,老天不公平”雪生复将赵容宜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这世上的事便是如此,生死,苦乐,强求不得。”可是容容,我们何其有幸,能够在这乱世里相互拥抱,还能够去看明日的太阳,去感受下一场覆盖人间的冰雪,还有融冰时的温暖。雪生紧紧地抱着赵容宜,忽然后悔起随了她的意一起来到台城。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执妄的念头:我应该让你恨我,而不是让你来这兵荒马乱的台城。可是赵容宜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还沉浸在江静宜的死亡之中,那枯槁的面容,那冰冷的体温,那决绝的诗句,那滚烫的眼泪死亡太可怕,又如此之近,近得让一个天真的孩子触摸到了、也感受到了它的残酷。江静宜死后,雪生和容宜带着那三个孩子到了赵二公子家,准备和赵二公子商议对策。可是,北兵攻城之计诡谲,城中又混入了敌将范杨直等人,赵顼便一整日都在四处视察,因而这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翌日,赵容宜在府中照看大小虎、芷罗三人,雪生随了赵顼去城楼。那时仲夏天气,因了前日夜间的鸣镝火簇,整个北城区一片零星火海,死伤无数,房屋焦毁,狼藉毕现,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四处便散发出各种异味来。雪生与赵顼站在城楼上,远远地望着城外叫阵的敌军一字排开,叹道:“台城虽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但如此按兵不动,总归不是上上策。”赵顼亦叹:“我如何不知晓这道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敌将亦知台城之固,极难攻之,非谋取而不可与,所以自久攻不下之后,便退守乱石矶,按兵不动,却密令范杨直潜入城内,是想内外相连,共破我城啊。”雪生问:“既知之,该如何”赵二公子忽而皱眉嗤笑:“他自玩他的夹攻计,我自用我的声东击西,看看究竟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雪生低眉略一思索,便笑道:“可是已有援兵在来此途中”赵顼笑而不语,只抬手挡着烈日觑着眼望那周兵阵势,雪生便知晓是猜中了。再说赵容宜在府中照看江静宜的三个孩子,也着实头疼得紧。那最大的男孩,唤作何纪,诨名虎子,只十岁,倒是个老成的,哭了一回也就渐渐地淡了;那小女孩芷罗,是个水般的小人儿,一个劲地哭个不停,也带了那最小的小虎哥哭,他两个孩子是醒了哭,哭了睡醒了还是哭,教赵容宜恨不能丢开了不管,偏生赵二公子府上就找不出两个可以哄孩子的女眷来。这会子刚刚哄着三个孩子午睡,赵容宜便累得动也不想动了,只一个人寻了个荷塘凉亭一面等雪生一面打起盹来。仲夏的午后,知了躲在暗处不停地叫着,便比这世间任何的歌谣还要催人入睡。阳光落了一池窸窣摇曳的亮绿,光影里这连着长廊的凉亭在石壁的柳荫下宛若是海市蜃楼里的庭掖,蒙上了一层淡泊的胭脂纱幕,偎红依翠。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冬歌,那个总喜欢穿白色衣裳佩着那杆碧玉箫的孩子,那个总喜欢沉默和微笑的孩子,正站在迷梦边缘,静静地望着她,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她想要跟他打招呼,想要说话,却焦急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庄生晓梦迷蝴蝶,蘧蘧然不知所踪也。安静地长廊里,雪生冷冷地看着亭中的两人,用一种近乎阴鸷的声音冷笑道:“别来无恙,范将军。”“原来你都知道了。”而那立于亭中的少年,只是微微笑着,不辨喜怒。“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雪生一步步朝凉亭走去,眼角余光掠过靠在亭柱上熟睡的赵容宜。冬歌只是笑望着他,等到他走近,方后退了两步,若无其事地道:“我打不过你。”“你知道我不会当着她的面杀你。”雪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可你也知道我点了她的穴。”冬歌笑道。“所以,我并不介意你死在除我之外的人手里,”雪生展冰绡一笑,“如果你再出现的话。”冬歌不言,敛了那亘久不变的谦和温润的笑容,沉沉地看着雪生。而雪生,只凉薄如冬风般轻轻笑着,冷漠地回视。飘着胭脂纱幔的凉亭,围在一池仲夏的碧荷间,藏在石壁垂柳的叶帘下,又在知了长鸣里安安静静宛若一个酣梦,梦见同样广袖白衣的两个公子,梦见同样的风华绝代,也梦见赵容宜梦里一望无际的飘雪与森林,以及她鼻端似有若无的清荷馨气。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对视着,直到赵容宜发出一声,似是梦呓,但却是足以打破这平静的咕哝声,只两个字:冬歌。那一声如同蝶翼抚弄落叶的轻响,一直传到两个人的心里,匝出巨大的波澜。雪生的脸色一下子便如同乌云铺天盖地弥漫,便如漫天的冰雪冻结了一切,要毁灭这大地与人间。冬歌后退两步,戒备地望着他,微笑道:“你不会真的要当着她的面杀了我吧”然而,便如幻境烟消云散般,那一刹然的戾气忽然间被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驱散,雪生忽而看着冬歌戒备的眼神声无波动地道:“若你存心来找死,我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若你还想离去,以后便不要再出现。这已是我所能忍受的极限。”“何必呢”冬歌叹笑着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放心吧,我会走。而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来过。因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冬歌这个人。”“我不会告诉她。”雪生冷冷道。“我知道,就如你不告诉她你是北周已故大将姜雪兴的遗腹子,也如你不告诉她当年致使你将军府移族之难的罪魁祸首是大名鼎鼎的东亭侯,或者,”冬歌看着雪生的面色一点点苍白如雪,心里便似有说不出的快活,“或者,我是不是该怀疑你与她在一起的目的”“你”雪生的声音有些颤抖,定定地盯着冬歌,那冰冷的面庞上似乎染了霜雪,一点点变得透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冬歌挑眉笑着打断他,又道,“你说的。”“你想如何”雪生静静地盯着他,眼里的寒冷遮盖了弥散的杀气。“你太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