蹙着,跟王文谦一直低头斟酌,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眼身后的蚕室。傅清月落后他们数步,心情沉重,也恨自己无能为力。蚕农们在检查门窗上的纱布是否钉得紧密,蚕娘们在逐个分开有病与无病的蚕,免得它们交叉相互感染,看着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傅清月一阵发懵,院子中的榕树上知了清锐稚嫩的叫鸣,如晚间的催眠曲,一切看起来欣欣有序,可又极不正常,如正走入一个颠倒混乱的混沌,让人辨不清方向。忽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格外清晰的由远及近,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马蹄声骤然停在院门前,拉紧的缰绳勒得马嘶鸣狂立,把马上的人重重地摔到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傅清月离得远,也能闻到飘起的尘土味,摔在地上的人被人搀扶进来,这一跤摔得极重,脸色苍白到发青,见到傅正平,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公子。”随着他哪一跪,傅清月的心也跟着一沉,什么不好的预感像潮水一样汹涌而上,果然,那人十分急切地说:“侯爷,侯爷快不行了,请公子速速回去。”他话还没说完,傅正平已飞身跃出,跨上他刚刚骑过来的马,调头飞驰而去,看到一溜烟便没了影的大哥,傅清月还没从那一道晴天霹雳中缓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胸膛的心跳异常的清晰,耳朵嗡嗡一片,就像无数的蝉鸣嘶叫,视物也不清楚,如同透过洞眼往外看,一切怪异极了。王文谦陪她乘马车回去,一路默默相随,她也不反抗,顺从地跟着他。看到她如此安静惶恐的模样,心中一怜,伸出手握着她的手,入手冰凉无骨,她没有挣扎,由着他静静地握着,眼睛睁得圆大,没有焦距。轻轻拥她入怀,柔声安慰道:“别怕,没事的,我在这里。”依旧没什么反应,他仍不断的低声安慰。傅家早就乱成了一团,所有的人都站在傅侯爷的院子里,个个面色凝重,眼眶泛红,郑夫人抱着嘤嘤哭泣的傅雅彤,不停地用帕子抹着眼角,凝香也一脸惨然地站在厅里,傅伯耷拉着脑袋,绷着个脸,沉默不语。大哥早一步到家,现在在房里面,下了马车,傅清月是踉跄着自己跑进去的,王文谦毕竟是个外人,没有进屋,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在偏厅等候,他问了急诊而来的吴大夫,老夫子均沉默以对,最后只回了一句:“回天乏力。”大哥出来的时候,眼含悲怆,脸色还算平静,看到郑夫人和妹妹们,摆了摆迟钝的手,“你们都进屋吧。”说完自己又率先进去。赶不得歉让,傅清月紧随其后,第二个跨进屋里,看到床上躺着的人脸色青蜡,可眼神却是清亮有神的,炯炯地望着他们,傅清月咯噔一声,扑跪在床前:“爹”傅侯爷看了他们一会,吃力道:“你们都要听大哥的话。”一字一顿,不清晰只勉强可分辨,他这是在回光返照了。泪眼婆娑,模糊双眼,落下,视线略清,不过须臾,又模糊了,如此反复,心里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着,喉咙如鲠刺般呜咽着说不出话,只有掏空般的抽泣。傅侯爷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出别的成句的话来,挣扎着张开了嘴几下,最终放弃,只用目光对着自己的子女无言地交流,对傅正平是沉重的托扶,对傅雅彤是怜爱的不舍,而对傅清月,目光最是复杂,有怜惜、无奈、悔恨和歉意,傅清月看不懂父亲的千言万语,她此刻的脑子是浑噩不堪的,她很难过,她至亲的亲人就要离她而去,她害怕,孤独,惶恐。傅侯爷最后抓着郑夫人的手,缓缓地闭上了眼,傅清月一骇,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爹,爹爹”傅正平向外吼了一声,吴大夫进来一探,平静道:“他只是昏睡了过去,你们都出去吧。”傅清月尚不相信,直到吴大夫又重复了一边,才恍然站起,看了眼床上的人,看清他微弱起伏的胸膛,确认他尚有气息,才放心地出去。只是,昏睡之后,会不会再醒来,已是一个难题,傅侯爷一直熬到第二日的寅时,才彻底断了气。傅清月一直在厅外守着,坐立不安,从昨天下午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滴水未进,眼泪似乎流干,眼睛干涩生疼,她时不时地望着房门的方向,踟蹰不前。吴大夫进去很久都没有再出来,只有小厮和傅伯进进出出地端着饭食汤水,没有消失就是好消息。直到凌晨鸡鸣时分,傅清月兀自平静地心湖才彻底颠覆,嚎哭是郑夫人嘴里发出的,哀婉痛绝。一整夜的未眠都不觉得疲惫,可这个噩耗就像一把利剪,剪断她神经的心弦,整个人就呆木了,没有魂魄,也没有眼泪。一屋子的人跪的跪,跑的跑,哀嚎一片,好吵,不知站了多久,有人过来抓着她的手臂哭泣,是阿碧吧,可她仍旧木着;不知这样麻木地站了多久,外面的晨光咋现,不见黑洞洞的夜色,她走了出去。阳光照射之下,她眯起眼来,白晃晃地一片,依旧是蓝天白云,绿树红花,没有变化,连阳光都跟昨日一样刺眼强烈,闷热潮湿。可她的世界变了,从此,她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她挚爱的亲人终于离她而去,她从此又添了一份孤独,因为在世上她又少了一人牵挂担忧,不以物喜不以己忧,那是了无牵挂才会有的心境,为何老天爷要如此惩罚于她,一分分地夺取她的所有迎面走来一人,傅清月目光发散,像没瞧见一样的从他身边走过,那人阻止了她没有目的的行走,圈她入怀。一股熟悉的气息,宽阔温暖的胸膛,像船儿停靠的港湾。不禁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温暖,才能安定自己的心,可又突然想起,连这个最后的温暖可能以后都不再属于她时,心中的酸涩疼痛,如决了堤的湖水,喷涌而出。怀中的人恸哭伤心,似要把身体里的水都化作眼泪流出,哀痛的心伤无人能帮,他只能静静地拥着她,给她肩膀,安静地陪伴在她的身侧,他自小没有父亲,至今也无一亲人离世,看到她如斯痛苦难过,心中也哂然。、冰火两重再次醒来,是在自己的屋里,屋外彩霞漫天,这个时辰,一时还不明白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醒来,片刻的懵窒,才想起,锥心的痛漫天地苏醒,直涌心头,傅清月就这么干干的坐在哪,六神无主。傍晚,侯府前厅灯火通明,照得挂着的白帷布映出白生生的光来,傅清月进去的时候,就是满目的白,白色的幕帘,麻白的人影,满目刺痛。心中有一股怒火,邪魅的怒火,脸上的冷寒冻得死人,眸中两团火苗似要喷出,她在穿麻戴孝时听阿碧说,“小姐,我听下面的人说,侯爷忽然发病是因为两个多嘴的丫头,以为侯爷睡着了,乱嚼舌根被侯爷听到,侯爷才急怒攻心,病发去世的。”清月当时一愣,问她:“她们说了什么,大哥可知道”“她们说的是少夫人跟野男人跑了,大公子正在前厅审她们。”傅清月一把推开她,喝道:“你怎么不早说”说完飞奔着往前厅而去,一跨进门,并瞧见地上跪着两个穿着素服的丫头。大哥站在她们跟前,麻衣白围,时不时地咳嗽几声,看来已审问了一段时间,傅清月与他目光一对,问道:“问出什么了吗”傅正平摇摇头,两丫头一个劲地往地上磕头,“公子,我们真的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她们相互作证,又没有直接的人证,傅伯撞见时只听到只言片语,根本不能指控她们,但侯爷病发实在突然奇怪,傅伯便把这怀疑告诉了傅正平。胆敢在她的眼皮底下作践,傅清月可不会像大哥那样怜香惜玉,二话不说,上去左右开弓,啪啪各赏了几巴掌,两人顿时脸肿如猪,眼冒火星,嘴角都溢出血来。“我现在给你们机会,让你们有活命的可能,傅家现在虽不是皇亲国戚,但弄死两个奴婢,还是有这个能力掩盖的,如果你们再不老老实实的交代,我有很多方法让你们生不如死。”骇人的威胁,语气狠戾恶毒,刚刚丧父之痛,正愁没有人发泄,这两人算是撞到枪口上。傅正平瞧了一眼妹妹,又低低地咳嗽了起来,摒退左右人等,只剩下他们兄妹和地上的两丫鬟。“说,还是不说”傅清月拔下头上的银钗,刺在一人放在地展开的手背上,轻轻地碾钻。银钗的尖头穿透肌肤,可以想象得到下一步锥心刺骨的疼痛,那丫鬟煞白着脸,浑身颤抖,不停地哭泣,身边的另一个丫鬟纹丝不动,也是无声地啜泣。银钗一寸寸地钉入血肉之躯,如入心头,丫鬟终于害怕了,嚎叫:“小姐,我说,我说。我们不是故意的,以为侯爷睡着了,我跟小若只说了两句,就说,说少夫人不守妇道,跟野男人跑了,我们没想到会被侯爷听到,请二小姐饶命,饶了奴婢吧。”她泣不成声,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不停地磕头。傅清月与大哥交换了一下眼神,傅正平皱着眉,咳嗽得更加厉害,原来父亲的死跟大嫂的离去果真有联系,如果这两个婢女没有胡说,而是由大哥跟父亲解释,事情也许就不会这样,可木已成舟,如今弥补已为时过晚。傅清月心思转得快,傅家一向家风严谨,下人们胡乱议论主子是被禁止的,她们不可能明知故犯,就算被流放到合浦郡这蛮荒之地,上回阿紫被大哥罚去桑园,也是给大家一个警示,她们为何哪都不说,要跑到父亲的房里说呢而且郑夫人和傅伯时常出入,为何忍受不了半个时辰的伺候而多嘴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指使,那谁会是指使她们的人想到这,傅清月冷声道:“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两丫鬟均是一愣,随即大呼自己是无心之过,请小姐放了她们。傅清月冷笑:“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完用脚碾着小若的手掌。五指连心,手上受刑比在身上施刑令受刑人更加痛苦,所以才会有折磨人的拔指甲,针刺十指,挑手筋等酷刑,傅清月是习武之人,脚上用力既狠又痛,不一会,小若便满脸冷汗,受不住的哀叫。惨叫回荡在满目白色的庭院,添了一份凄色,傅正平闭上双眼,如果不是自己的冲动执拗,又怎么被别人有可趁之机,他太过自负,才会一步接着一步的沦陷,蓦地睁开双眼,喝道:“够了,清月。”脚下一松,傅清月有些诧异地看着大哥。“不要再问了,你们下去吧,到傅伯处领罚,下不为例。”傅正平清冷地吩咐。两个丫鬟如遭大赦,连连磕头,连滚带爬地下去,傅清月十分费解,“为什么大哥,你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用心狠毒,我们以后也需加以防范啊”傅正平垂着眼,漠然道:“如果没有出现这样的事,别人怎么会有机可趁遇事多反思一下自己吧。”说完转身往外走了。只留下傅清月怔怔地立在厅中。感觉的出大哥态度的冷淡,还有他眼中的悔意,话中的责备,再想起王文谦说过的话:以己之心,度人之心。难道她又错了吗明明开始不是这样的呀风起,门楣上巨大的白帷布高高扬起,似在嘲笑她的无知愚蠢,雪白的灯笼摇曳着,伴着沙沙的树叶摩挲声,原来,这世间的事都是那么的可笑。为何她总是犯错五日后,傅侯爷入殓,设灵堂,接到讣告的人前来吊唁,傅家虽被流放至此,如无召回终身不得离开,可傅家终究是曾经的皇亲国戚,除了受官府的管制外,其他一切用度活动是跟寻常人家无疑,何况王莽并没有对傅家斩尽杀绝,还重用了傅侯爷的堂哥傅喜。曾经显赫一时,堂姐为太后,女儿为皇后的大司马孔乡侯,堂弟傅喜同为大司马高武侯,傅氏家族多人在朝任重要官职,尊荣到不可一世的傅晏傅侯爷,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棺木之中,面容安详。昔日的骄傲奢华已是昨日黄花,徒留下后人的评判,再无其他。傅正平领头,郑夫人、傅清月、傅雅彤、凝香等依次跪在灵堂之上,郡守大人、马三爷、马兰馨、王文谦、董煜一家等合浦郡内有头有脸,和傅家有过交清的人都来了,家属一一答谢还礼。郑夫人的身体不好,侯爷去的当天就昏迷了三次,又连日的悲伤落泪,身体早就耗损透支,今儿个也是强撑着要出来,此刻不过才跪了一会,又昏了过去,下人把她扶了下去。傅伯负责宾客来回地迎送,连日的熬夜,眼睛乌红,鬓角的沧桑似一夜老了许多,王文谦不便明着出面,叫海生带上几个家奴帮傅伯处理安排后事,分担了不少工作量。自那日出了傅家,今日来吊唁再看到灵堂上的傅清月,发现她似乎又瘦了,消减的下巴衬着乌黑的眼,茫然悲伤的脸上悲怆无度,让人我见犹怜,海生已经把傅家那两个丫鬟乱嚼舌根的事告诉他,王文谦一一扫过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董煜的身上。董煜并没有什么异样,一声素服,脸含悲伤恭敬地拜别傅侯爷,只是微挑的丹凤眼闪烁躲避,似心中有鬼,王文谦向他走了过去。马家祭拜,傅家答谢还礼,马兰馨在傅家两姐妹面前蹲了下来,分别握着她们的手,轻声安慰,傅清月看她毫无脂粉,一头乌发只插了一根银色的发簪,素白衣裙,眼眸含悲。傅清月对她致以感谢。三